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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林先生,您可以……再收留我一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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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绯翻过了两座山,虽是深秋,数个时辰的奔波已然让她额前冒了汗。

忽然,她看到了谁,欣喜小跑几步到那女人身前,又皱着眉,眼中满含关切和责备:

“娘!怎么不好生在家养病,好端端地出来做什么,今日天冷又下着雨,您可别染上了风寒,到时候身子又要不好了……”

正掩面咳凑的程娘子闻声驻足,兴许是有些眼盲,好些功夫才认出她来:“阿绯,我差点以为你也要不见了,幸好、幸好你没事……”

她压抑着哽咽,面色青白,仿若雨天的云层一般,她失而复得似的牵起程绯的手,顿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凑。

“娘,您别急,阿绯这不是回来了嘛,阿绯还好好的,咱们回家。”

程绯给她顺着背,思绪却透过母亲,想起了一个娴静的青衣女子的身形,那个女子她先前从未见过,只她身上有一种好奇怪的感受。

当那个女子的指腹抚平自己泪痕时,手指相触的肌肤传来酥麻的触感,竟然与她掌心的玫瑰遥相呼应,害她差点就要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

不过那女子应当是没有察觉太多,事态还未到不可控的地步。

说来奇怪……

她在河边望着自己父亲尸体时,甚至能够一清二楚地感受到那女子的接近,模模糊糊感应到她躲藏在树丛后面的影子。

程绯很难形容这种牵连。

不多时,她稚嫩的脸庞摆出一个冷笑。

若非如此……若非那女子一直在看,她也不至于违心委屈自己,趴在土里叫那个混账爹爹,那亲昵的口吻即使现在想起来,也依旧觉得恶心。

程绯下意识瞥了母亲的手臂,袖口往上可以依稀看出紫色的淤青,她清楚的知道,娘亲身上的这种淤青,遍布全身。

可如今没了他,便再也不会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许高兴,小心翼翼地张口试探道:“阿娘,父亲他……”

程娘子眉头紧蹙,唇边露出苦笑,温柔的语气满含疲惫:

“别怕阿绯,爹爹他事务繁忙暂时脱不开身,用不了多久会回来的,不怕啊,等到时候回来,罚他去城里给阿绯买糖葫芦好不好呀?”

程绯面容神情复杂,却在程娘子回眸望向她时顿了顿,绽开一个灿烂纯真的笑容:

“嗯,好!”

油纸伞并不大,母女二人都挣相将伞面倾向对方,细细密密的雨珠天然为母女二人勾勒出一层雾蒙蒙的银色丝线。

林栀清在小木屋中慵懒地望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珠,那上面的视角随着她拈起的手指不断变化。

她没有遗漏任何细微的表情,包括那个冷笑,不多时,林栀清神色浅淡地说:

“我瞧这孩子,倒甚是聪慧。”

她顺了顺茶盏,上面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她微微低头吹着,抿了一口,又轻声道:

“不仅聪慧,还善于伪装,若不是她喝下那碗鲫鱼汤,我怕是要真的被她纯善的样子给糊弄了。”

系统道:【宿主,您在那汤里面加了什么?】

林栀清被茶烫到了舌头,疼得直皱眉:

“一点鉴别真话的药剂罢了,不会伤身的。”

“我早便觉察,她喊出那声爹爹,说她爹爹慈悲,心里当是不情愿的,流的那眼泪,也是为了糊弄我才如此惺惺作态。”

她轻抚着头发,木梳有一搭没一塔地梳,她简单挽了个发髻,懒懒起身,做出了要出门的架势:

“既然如此,我们去见一下程绯那可怜的娘亲,看看能不能弄到小程绯的抚养权吧~”

随着一声吱呀,林栀清眼底闪过一丝烦闷,似乎是不满这雨声,天青色的光晕在眸子中闪烁,再抬眸,雨刹那间停滞。

她提起了衣物下摆,小心翼翼踩着几处没有雨坑的地表,遥遥望见个衣着补素的小姑娘,洗的发白的衣服打满了补丁,穿的不是绫罗绸缎,却难得干净白洁。

林栀清认得她,是学堂里面听学最为认真的孩子。

小姑娘约莫八九岁大,一见人就腼腆地笑,又生得干净满身书卷气,讨喜的很。

“李文君,怎么来这里啦?”

被唤作李文君的孩子似是有些害羞,低下头轻声细语道:

“林先生,您昨天没来学堂授课,怕您染了风寒,家中又无人照料,我便想着来看看,万一您生病,我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林栀清颇感欣慰,笑道:“我身子无恙,文君就别担心了,这几日去隔壁村子有事要办,先给你们放放假,就好生歇息吧。”

她在不眠山蛰伏七年倒也不是没有功绩,修炼间隙,着手行办了个学堂,名声就此一炮打响,不眠山村民几乎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来上学的娃娃都听话可爱,村民们对她这个“教书先生”也很是尊重,遇见便会抬手作揖,笑问一句“林先生安”。

林栀清拍了拍文君沾上的尘土,拈起手诀消散了弄净粗布衣衫的泥浆:

“再过几日,兴许你会有个新同窗。”

……

***

“吱呀——”

那摇摇欲坠的房屋很难说可以住人,林栀清抬脚跨过门槛,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铺天盖地的尘土气息,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的味道。

书中对于程娘子并没有太多笔触,只道容貌清丽,因病早逝。

林栀清默然走近那个床榻上面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如纸,时不时的几声咳凑猛烈到将肺咳出。

消瘦到只剩下骨节的纤纤素手怀抱着一束嫣红的玫瑰花儿,笑容慈祥,是个难得一遇的病美人儿。

可惜了,命短。

见到林栀清这不速之客,女人神色一怔,神色中删过一丝惊讶,挣扎着下床,又被林栀清按了下去,开门见山道:

“冒昧叨扰,您是程绯的阿娘吧。”

那女人宛如一片将要凋零的枯叶,让林栀清忧心她会不会下一刻就要去见阎王,那女人猛地一阵咳嗽,道:

“林先生,您叫我程娘子便好,家中清寒,也没能给您斟上热茶……”

“无妨无妨,您注重身体便好。”

几番客套,林栀清面上笑得大方,却不着痕迹打量着程娘子瘦得只剩骨架的胳膊,将那上面可怖的淤青尽收眼底。

她悄悄拟了个手诀,一圈绿色的光晕带着治愈悄然而至,程娘子咳凑得不那么要命了,腾出些力气与她搭话。

“林先生,咳咳……置办的学堂,咳咳,在不眠山很是出名呢。”

林栀清作势羞涩掩面一笑,装出几分谦虚来:

“哈哈,哪有哪有,我也是想让更多大山里的孩子有机会体验九年义务教育,响应乡村振兴的号召嘛哈哈。”

程娘子:“……?”

林栀清一顿,赶忙掩饰,恰逢程娘子一阵猛烈的咳凑,连忙给她顺着气,又拈起手诀加重了那道治愈的光晕,慌忙之间趁乱搭上了她的脉络。

这脉象……

林栀清不禁皱着眉,程娘子居然没有心跳!这是已死之人的脉象,可她为何还能行动如常,没来得及多想,便又听见门被猛地推开了:

“吱呀——”

“你放开我娘亲!”

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瘦小的影子飞速扑过来,行动之快到带起一阵风,很是粗鲁一把推开林栀清,林栀清没设防备,堪堪推后几步才稳住身形。

呦,小丫头,终于不装了。

林栀清好整以暇地瞥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调侃,温柔贤淑的程娘子却罕见地发了脾气:“程绯!咳咳,咳,怎能如此不讲礼数,给林先生道歉!”

气势汹汹的阿绯就像是只偷偷张牙舞爪的小兽,被母亲批评后耷拉着眼皮子,恢复了往日的乖巧,不情愿地委屈巴巴道,“……对不住林先生,我先前不知道是您,还以为是有心接近娘亲的坏人。”

真是话里有话,针锋相对之意溢于言表。

委屈的神色在程娘子背过身时,化为警告。

林栀清垂眸轻咳几声。

一听这话,程娘子咳凑地更厉害了些,她本就病弱,这一咳凑,整个身子都在颤:

“我一个病秧子,咳咳……有什么好接近的,阿绯,咳咳……就算不是林先生,对别人也不许如此,明……白吗?”

程绯怕程娘子动怒伤身体,安静地缩进木屋角落的阴影处,点了点头。

林栀清慢悠悠地摆了摆手,正色道:“程娘子,不瞒您说,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程绯。”

程娘子惊诧地抬眸:“阿绯?”

林栀清故作深沉地望着程绯:

“没错,程绯这孩子如今已经有七岁了,放眼望去,不眠山这等年纪的孩子都入了学,阿绯她怎么……”

“我不去!”

缩进角落的程绯又忽然冒出来,切声道:

“娘,我要在家陪着娘!我不去学堂!”

程娘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是个很长很浓重的叹息,程绯闻声忽然静了,安静地注视着程娘子的一举一动,良久,程娘子轻声道:

“阿绯,先出去。”

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却染上了不置可否的强制意味,程绯一步三回头,最后贴心地将门也合上,连同门外那一轮无声无息落下的暖黄色的夕阳。

林栀清悄然放轻了呼吸,她直觉程娘子即将出口的话很重要,便有耐心安静地等待。

没了最后一抹夕阳,程娘子整个人仿若静置在阴影中,只能大致看出一个女子的轮廓,还带有几分与她温柔气质格格不入的寂寥落寞。

她轻声道:“林先生。”

林栀清闻言拂上她的手,那真的是很瘦弱的一双手,消瘦到只剩下骨头。

“咳咳……阿绯这孩子,自小便是玲珑心窍,善于察言观色,却从来不说,咳咳……”

“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您方才,咳咳……在我身后放置的那抹藏青色的光圈,应当是,咳……仙家的万愈蕴吧,这么好的东西,用在我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可惜了……”

林栀清一怔,心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

程娘子无声地苦笑,眼底闪过一抹凄凉,却在眸光扫过门外那个鬼鬼祟祟偷听的小小影子时,被病痛折磨地灰蒙蒙的瞳孔倒映出一瞬间的温柔明媚来。

她抱起那一捧花束,动作轻柔地一下又一下梳理着带着露水的花瓣。

那清晨采摘的露水悬挂在花瓣儿的边缘,晶莹剔透的水珠落下时,仿若自脸颊轻轻滑落的泪。

“阿绯这孩子弄来这些,咳咳……可我却知道,不眠山终日严寒,哪里来的花儿!”

“按理来说,咳咳……我一年前就该去了,可抱着这花儿,苟活至今,林先生,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

程娘子定了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瘦骨嶙峋的手腕竟如钢铁般钳制住林栀清,林栀清一时不敢动弹。

“咳咳……阿绯这孩子不是普通人,若是一辈子,咳咳……安居在我身边反而埋没了她,我知道,咳咳……她不属于这里……”

程娘子咳凑着,附身到林栀清耳边,轻声说道:

“林先生,咳咳……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

那年冬日来得很急,不眠山被笼罩着一层层白茫茫的霜雪,与那场雪一起降临的,还有纷飞落下的纸钱,和一身素白的程绯。

她似乎是只着一席孝衣,在冰天雪地里冻的发抖,只寒风中露出的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又带着数不尽的迷茫无错。

程娘子的丧事来得突然,却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虽是新年,却染得全山缟素。

温养死人魂魄本就属于大逆不道,更何况年仅七岁的程绯并无那等滔天之力。

那日,许是料及程娘子时日不多,林栀清到底没有告知她那可怖的真相,又或许,对于程娘子而言,知道与否并不会改变什么。

因她对阿绯的爱始终如一。

程娘子手臂上遮掩不及的淤青,论及程父时担心与害怕并存的神情,老旧木屋中随意摆放的酒罐子……

酗酒、家暴、无所事事的父亲。

林栀清不能说自己毫无私心。

在新年众生敲响的那一瞬,程绯迎着满天风雪踏进了林栀清的木屋,随后跪拜,叩首,再跪,再叩首。

起身时脸庞已然流下两行清泪。

林栀清默了默,终是开了口:

“程娘子这般……我也别无他法,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阿绯跪在地上,手指指节冻得发白,嘴唇也是青紫色,只露出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林栀清,小心翼翼地,声音颤抖:

“林先生,您可以再收留我一晚吗。”

她终是叹了口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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