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飘荡起了小雪，尤凌烟擦着府里人睡觉的空隙出了府，没和人打照面。

今夜入眠时，她忽觉心里难过，想起父亲在用膳时说了一嘴，姨娘被抓去感业寺了。

她回府穿了女衣，浑身都是素净的。她娘这些年越来越痴癫，不穿女衣就到了认不出的地步。

穿过左相府旁边的巷子，她一路提着剑，走到了刑部官署。

官署里立着一座石像，一旁写着一行小字。

慎刑。

尤凌烟淡漠无波地越过石像，径直去找刑部王尚书。

终于有人瞧见了不速之客，忙起身拦着人，打翻了桌案上的几本书册。

尤凌烟在玄都惯常穿男装，乍一看，险些没认出来。

一堆人着急忙慌地扑过来，心肝直抖。

“尤三小姐，您来找王大人？可真是不巧了……”

尤凌烟没听他说完，问道，“感业寺的人关在哪里？”

那人噤了声，求救似的看向身边的同僚。尤凌烟见他们一言不发，也不往里面走了。

她将剑立在一旁，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尤凌烟跳上桌案，大声喊道，

“王大人！我今日就在这里待着，不走了！”

尤凌烟在玄都里混着脸熟，谁都能摊上几分交情。她不像旁的女儿家那般知礼数，现在学着在樊楼见过的混账人耍赖，别有一番滋味。

众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在她脚底下劝，

“尤三小姐，您这样有失身份，快下来吧！”

尤凌烟冷冷地看着前方，身份有个屁用。

里屋的王尚书终于耐不住了，走出来对着尤凌烟笑，

“尤三小姐，实在对不住。刑部这些日子太忙，光是案子就堆了好几个……”

“不叨扰王尚书，只是我思念母亲，想过来见见她。不会碍你们的事，让我见见就好。”

尤凌烟把话说得委婉，反而把王尚书备好的话给堵住了。

他支吾起来，尤凌烟从这磕绊中意识到什么，猛地往刑房跑去。

众人反应不及，被王尚书吼了一声才如梦初醒，赶过去拦住尤凌烟。尤凌烟今日穿着女装，让众人想起她的身份，投鼠忌器反而不好拦。

尤凌烟身姿灵活地越过牢房，眼波扫过每个刑房。

没有女人的身影。

尤凌烟心里猛地一突，没来由地慌了神。

“人呢？”

她冲后面跑过来的人喊。

众人面面相觑，等王尚书赶过来，她大步走过来，碍事的裙摆扯得她踉跄一下。

“我问人呢？感业寺的那个女人？”

王尚书对这女人有印象，已经奉了左相的令将人杀了。总归一个弱女子，杀了也能找个由头敷衍过去。

尤凌烟在王尚书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颤声开口，“死了是吧？”

她握紧手里的细剑，明白了原委。必定是左相特意嘱咐的。她没和这些人置气，向外走。

王尚书身边的侍中陈彬突然开口，“姑娘节哀，若是还想看看，可去往城外乱葬岗。”

尤凌烟脚步一顿，慢声开口，“王尚书，你主管刑部，见过不少人命案子，心里可曾有过半点怜悯？”

没等王尚书答话，她就兀自出了官署。

乱葬岗去不得了，她亲娘一向爱美，怕也不愿让她看见那些腐肉蝇虫。这玄都，也待不得了。

尤凌烟一步步踩过青石板，在玄武大街上走着。

左相府里的小厮得了消息，追上来劝她回府。

“小姐，尤相听了信儿，有些生气了。您私自闯了官署，给人落下了话柄，还是早些回府道个歉……”

她咽下口中的血腥气，忽然迈开步子大步走着。

身后的小厮见状，招呼一同前来的壮丁，打算把人强带回府。

尤凌烟眼珠向后一扫，手中的剑就出了鞘。那小厮被剑一挡，咽了口唾沫。

尤凌烟用眼风止住上前来的壮丁，低声道，“他还不明白吗？我娘死了，他留不住我！滚开！”

小厮冷下脸来，“小姐，别丢了相府的脸面。”

尤凌烟忽然笑了，她收回了剑，“左相府里兄弟相残，还要脸面？”

说罢，她纵身跳上城南低矮的屋顶，在残瓦中飞快向前掠去。

玄都再无尤三，她要做只南归的雁，该回家了。

江南水乡养出的女子大多温润，尤凌烟幼时是个风风火火的野丫头，和娘亲独居在水边的一处宅子里。

她娘是个说话能滴出水的吴家女子，和左邻右舍相处得还算融洽。

她每日跟着邻居家的船夫上船，在那和人一样温润的溪水湖泊里摸些小鱼虾，有时还有软糯的粉藕。

背上的背篓日日跟着她满载而归，在河边洗衣的娘亲回拍拍手，摘了她背上的大背篓，给她做一顿吃的。

素日的风言风语，她向来不过耳。

七岁时玄都城里来了兵，要带女人回去。她想抄起棍棒，把人打出去。向来温润的女人疯了似的瞪她一眼，乖乖跟着回去了。

她那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爹是当今的丞相，而娘亲只是在河边的渔女。不过是一场巧合，渔女就对男人动了心，死心塌地地要跟着。

后来，女人在相府待了短短一年，就被扔去了没有人气的感业寺。甚至来玄都也是那家嫡母出的主意。尤载崇，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尤凌烟被他赐了名姓，发了疯似的刻苦练功，深宅大院没有人瞧见她。及至今日，她才用了这一身功夫，飞向梦里的渔乡。

梁昭得了信，尤凌烟早就有离去之意，只是有些遗憾。他辞了左弛回相府，迎面撞见沈清辞从兄长的书房里走出来。

沈清辞掩袖咳嗽了一声，叫住了梁昭。

“指挥使，我来相府是找你的。正巧遇上了梁相，就攀谈了几句。”

梁昭颔首说，“是为了尤三小姐的事情吧？我今早才知道此事。”

沈清辞眼里添了几分怅然，“昨夜才与尤小姐交谈了半刻，本以为能交个朋友。”

梁昭仰头看着天，叹道，“玄都禁锢着她，走了也好。”

沈清辞轻咳两声，问道，“尤三小姐走时可留下什么话了吗？我虽然与她只相识了一夜，若是有什么在玄都留下的心愿，我也能出几分绵薄之力。”

梁昭摇摇头，说道，“这我倒是没听闻。”

沈清辞略有遗憾地走了。

然后玄都也没什么人提起尤凌烟了，这名字就尘埃似的散在玄都城的寒风里。

尤凌烟出了玄都，直往江南去。走了一段路，经过乱葬岗时，尤凌烟迟疑了一瞬，还是打算去瞧瞧。

官道上有人候着，见尤凌烟经过，摘下兜帽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