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日，周辛瑞起了个早，因为金沙市精神卫生中心离他住的地方有些远，需要转两次地铁一次公交再步行几百米，单边路程差不多得一个半小时。

他给火腿肠准备好一天的食物和水，出门的时候刚过六点。

急诊科规培生并不是只轮转急诊科，为期三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精神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科教部报到、分配科室和带教老师、熟悉病区环境，整个流程他已经很熟悉了。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精神科病区是封闭式的。

带教老师姓侯，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他带周辛瑞看了一下自己手里的病人，介绍了每个病人的大致病情。短短一个月的轮转时间，对于非本专业的学生，侯老师对周辛瑞的要求并不高，只需要能够掌握精神科常见疾病的临床表现就行了。

看完老病人，侯老师拜托周辛瑞给昨天新入的3床病人做个心电图，嘱咐他进出病房时记得锁好门，并且注意保护好自己。

在进入病房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之前，周辛瑞都觉得这只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一天。

不，或许不能算是熟悉，毕竟他和余季已经五年多没见了。

他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态给余季做完了心电图，逃一样地回到了办公室，输入侯老师的账号密码登录系统，查看余季的病历。

周辛瑞发现，虽然他和余季做了好几个月的同桌、朋友，可他竟然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遭遇，周辛瑞一概不知。

那件事之后，周辛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以为逃避可以解决一切，却不知这样的逃避对余季来说是更大的伤害。余季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巨大的悔恨和无法赎罪的矛盾将他压垮，最终发病，甚至试图自杀。

他早该明白，余季根本不可能会伤害他，那件事情余季同样是受害者，如果他当时愿意听听余季的解释，会不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命运的蝴蝶随意煽动一下翅膀，便能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过去的事后悔也毫无意义，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治好余季的病，周辛瑞仔细看了看余季这一次入院的病历。

“患者坚信一位姓周的医生爱慕自己，称对方是自己高中同学，两人已经在一起五年多了；患者从衣柜里找到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称这是对方送自己的定情信物；因为对方是医生，所以他们总是在医院里约会，有一次患者母亲发现患者坐在金沙市人民医院的长椅上有说有笑，仿佛在与人交谈，可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患者称他们是地下恋，周医生会在社交软件上发布动态，传达约会的讯息。”

姓周，是高中同学，又是金沙市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些信息都指向周辛瑞，这意味着余季的钟情妄想对象正是周辛瑞。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侯老师。

侯老师：“昨天刚问完病史，今天你就来了，所有的信息还对得上，我就说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让周辛瑞疑惑的是，他和余季已经五年多没有联系了，可余季为什么会知道他是医生？还知道他在金沙市人民医院上班？

侯老师：“他可能通过社交软件知道了你的信息，有一些钟情妄想的患者，会给对方写信、送礼物，甚至登门拜访，即便示爱遭拒也会以为是对方对自己的考验，但也有一些患者示爱遭拒后，会把爱意转化为仇恨，报复对方，总之，这种病态的爱是很危险的，及时就医才是正确做法。”

周辛瑞：“侯老师，我在这里会不会影响他的治疗？”

侯老师：“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认为你在这或许能帮助他分清楚现实与妄想，说不定对他的病情有益，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下班回家后，周辛瑞点开自己的好友列表，余季的头像是黑色的，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高中，因为之前给对方设置了在线提醒，只要余季上线，周辛瑞会同步收到一条提醒，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一次都没有再收到过。

这说明余季不是通过这个账号获得他的消息。

周辛瑞的习惯是不添加陌生人，每一个加他好友的人他都会搞清楚对方是谁之后才同意，他仔细查看自己的好友列表，还真找到了一个疑似余季的人。

对方的昵称是个句号，头像纯黑色，忘记是大二还是大三时候添加的了，当时他自称是周辛瑞的学弟，有些事情想要咨询，周辛瑞没有多想便同意了，可是添加成功之后，对方却从来没有找他聊过天，周辛瑞只当兴许对方同时加了很多学长学姐，咨询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回复，所以没有再找他了。

之后周辛瑞发布动态的时候，这位“学弟”总是会给他点赞，每一条都没有落下。

周辛瑞并不常发动态，但会分享一些对他而言比较重要的事情或者决定。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余季知道他在学医，也知道他在金沙市人民医院急诊科规培了。

周辛瑞给火腿肠拍了一张照，发了一条新动态，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余季，这会儿在医院里没法使用手机，也就无法再看到他的动态了。

果然，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个句号都没有出现。

既然能够默默给他点赞，为什么就不愿意直接联系他呢？

周辛瑞不明白。

待余季病好了，再亲口问他吧。

侯老师给余季完善了入院相关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又观察了两天，确认他没有暴力倾向、攻击性之后，把余季转到了普通病房。

因为是封闭病房，这里的病人每天的生活看起来规律又简单，但实际上需要医护人员特别认真仔细，防自残、防伤人、防逃跑。

有些病人生活懒散，需要医生护士督促洗漱、吃饭；有些病人会藏药，因此护士发完药会看着病人咽下药片并检查口腔；有些病人会一直跟在你身后，想趁你不注意抢走钥匙；有些病人则会一直守在护士站电话面前，苦苦哀求医护人员帮他拨通家人电话。

因为禁止携带电子设备，这里的娱乐活动便只剩下看电视，实在无聊的时候，病人只能围着病区慢慢转悠，一圈又一圈，以此消磨时间。

另外，每天上午固定时间段会由医护人员带领病人们一起做广播体操。

“周医生，一起来啊。”

虽然才来病区没多久，但是周辛瑞长了一张乖巧讨喜的脸，不管是这里的医护人员还是病人都挺喜欢他，周辛瑞又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现在开始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

一个护士在前面领操，病人们在后面跟着做动作，周辛瑞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么多年没做广播体操，还有点忘记动作了。

但是童年做操的肌肉记忆很容易就被唤醒了，于是周辛瑞也加入了进去。

余季没参与，默默靠在墙上看着周辛瑞，但凡是周辛瑞的上班时间，余季的目光就总是跟随着他。

周辛瑞也想拿平常心对待他，可毕竟是自己认识的人，难免对余季会多一些关注。

但周辛瑞每一次转身回眸，总能发现余季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情意，好像你就是他的全部，他的眼中除了你，再没别的了。

或许每当这个时候，余季还会在心里想：看吧，他果然很爱我，不然为什么总是看我？

精神科的疾病治疗周期都很漫长，周辛瑞也知道药物没那么快就起效，只能随他去了。

其实来这里之前，周辛瑞对于精神科病区是有一些误解在的，可是在这里待了几天之后，他发现这里的大多数精神科病人都很有礼貌，对待病友热心友善，情绪稳定，还会各种各样的才艺。

他们当中，有学生，有幼儿园老师，有舞台剧演员，有家庭主妇。

而余季，则是一位摄影师。

周辛瑞很开心，余季实现了他曾经的理想，尽管这过程中，伴随了太多苦难。

他闲来无事，在手机上试图搜索余季的名字，却是一无所获。

还是直接问余季吧。

余季看起来很高兴：“你之前从不问我的，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的工作。”

之前？周辛瑞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余季说的应该是他妄想里的那个“周辛瑞”。

周辛瑞没法跟他解释，只能转移话题。

余季在平台上的名字叫“季雨”，听他说没什么含意，就是名字倒过来。

周辛瑞回家后在网上搜了一下，这个账号居然有几十万粉丝，算是小有名气，平台对他的认证是风光摄影师，余季会在这个账号上分享自己的摄影作品，评论有好有坏，不过余季似乎并不在意，他也从不回复任何人的评论，只是单纯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许是有段时间没更新了，最近的一些评论都是在催更，还有个粉丝评论说：“既然看不到季雨的作品，不如再来看看季雨本人吧，指路。”后面是个链接。

周辛瑞点了进去。

链接打开是一段国外的采访视频，没有字幕，好在周辛瑞这几年英语水平还行，勉强能听懂。

余季那时的摄影作品刚拿了一个奖，可他本人似乎并不知情，被采访后才后知后觉，说自己没打算参赛，是室友帮忙投的稿，也没想过会拿奖。

那张摄影作品拍摄于极地，余季差点回不来，还好救援队及时赶到。

记者问他：“当时被困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余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在想，我还有一个人没有见，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就去见他。”

记者：“那后来见到了吗？据说你回了一趟中国。噢，兄弟别误会，我其实来这里等了几天了，碰到你的房东，是他告诉我的。”

余季并没有生气：“见到了。”

记者：“那想必是很重要的人，再次恭喜你，期待以后还能见到你更多的摄影作品。”

余季：“谢谢。”

视频短短一分钟，余季那时没有发病，可他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惫，因为拍摄那张照片，余季差点丧生。

就这么热爱吗？甚至到了不顾生命的地步？

至于余季说的那个人又是谁，是他的家人吗？

周辛瑞默默翻看了他发布的所有作品，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自从那次拿了奖之后，关注余季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如果不发病，余季这会儿说不定会在某个地方拍摄，做着他喜欢做的事情，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

所以余季，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