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人问过朱无阙,假如有朝一日他长为成人、有钱有闲,最想做些什么。
那时刚上三年级的朱无阙没有过多思考,直截了当地回绝了这个问题。
因为他觉得,他活不到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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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无阙生于冬末,那天难得飘了细雪。
姚欣生了场大病,在鬼门关前待了许久,从此卧榻不起,每逢阴雨天气,必定头晕膝疼。
朱嘉明在外地做生意,舍不得掏一张回程火车票的钱,便通过一根电话线,仓促地和姚欣说了几句话。
朱策伏在小小的婴儿床前,用手指小心地戳着弟弟紧握着的手指。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天生便有的病气。
朱无阙两岁时还学不会走路。
姚欣无法站立行走,终日泡在中药里,身上都被蕴了层药味儿,不苦,回口是甘的。
在永不消散的药草味中,朱无阙终于学会了说话。
虽然脚不能沾地,可家中总需要有人来打扫照顾,姚欣自然没有余力,便请求她的母亲,希望她能来家中住几日,直到她出月子,或是等到朱无阙可以脱离母乳只喝米糊时。
母亲没有同意。
很难说清那天晚上姚欣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夜深人静,朱无阙看着客厅中姚欣的遗像,都会怀疑,姚欣会不会有产后抑郁症。
会不会是他的出生,才让姚欣变得那么悲伤。
可惜,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总之,姚欣没有等来她的母亲。
电话里,她向朱嘉明痛哭,她说她好累,她现在甚至不能见光,浑身都在痛麻着。
朱嘉明大抵也是真的着急了。
他也哭了,哭着处理老板下达的指令,然后叫来大车准备装货。
朱嘉明说,他可以问问他妈妈,或许她愿意照顾。
张珠退休工资高得令人发指,她肯定会创造足够的条件,让姚欣修养,让朱无阙成长。
可问题是,张珠已经和朱嘉明三年没有联系过了。
原因是张珠不同意朱嘉明外出经商,怕毁了家庭氛围。
可是不去经商又能怎么办呢,养孩子需要钱,以后房车需要钱,朱嘉明需要钱,姚欣需要钱,哪里都要钱。
朱嘉明迫不得已,才离开了家,省吃俭用,攒着挣下的每一分钱。
至少在这时,他还算是个合格称职的丈夫与父亲。
一通电话打去,姚欣万念俱灰,她泣不成声,和张珠断断续续地说着近况。
末了,她几乎是祈求似的,问张珠能不能来家里住几天。
姚欣未出嫁时,是家中的独女,受尽宠爱。
家里为她准备了一桩极好的婚事,嫁过去,尽享荣华富贵,这辈子都不需要为钱发愁。
但姚欣不愿意,她选择了那个每天站在她家门前、捧着一束野花、早早辍学的男人。
她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
姚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对方有没有应答都忘记了。
她只知道,打完电话的半个小时后,张珠带着一大堆行李来了。
身后还跟着四位阿姨。
一位打扫家务做营养餐,一位负责照顾新生的朱无阙,一位接送朱策上下学。
最后一位,和张珠一起,照顾着身体已然崩坏的姚欣。
那天晚上,姚欣躺在张珠的怀里,两眼朦胧,直发愣。
她真的太疼了,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张珠不说话,就只是抱着她。
那一瞬间,她们都在后悔。
后悔从前不讲理的种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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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无阙长到五岁时,才学会走路。
他的体质很差,不能见风,见风就会发高烧。
带他晒个太阳,都需要阿姨再三包裹,决不能让他碰到一丁点儿的风。
与滞缓的行走能力相比,他的学习与理解能力,简直是强得飞起。
张珠给他讲电视剧里的剧情,他能将复杂的桥段一再压缩,然后总结出十分精炼的简短介绍。
姚欣给他读童话故事与绘本,他能问出许多个问题,还能说出隐藏在温暖童话背后的,充斥着种种黑暗的深意。
灰姑娘为什么要被迫捡豆子?
姐妹二人为什么要削脚适履?
因为他们也和朱嘉明一样,想要很多很多的钱,继而活下去吗?
姚欣觉得她似乎生下了个很不开朗的小孩。
她抱着朱无阙,柔声和他讲着故事。
灰姑娘并不悲惨。
姐妹二人也并没有受伤。
她们在童话世界里,过得很开心。
可惜朱无阙不信。
无论姚欣解释多少遍,他都不信。
尤其是在姚欣去世、朱嘉明带着江翠英回家时。
他更不相信童话了。
根本没有什么美满的结局。
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也只不过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死前,最后看见的幻象。
一年后,张珠也去世了。
临走前,她摸着朱无阙的头,像从前的几百次几千次一样。
她说她很后悔,没有早点来照顾姚欣,没有早点来看他们。
她还说,以后千万不要长成像朱嘉明那样的人。
仪器发出的声音好刺耳。
在他耳边,张珠安慰朱策的话语,也好刺耳。
原来死亡是这种东西。
后来,朱无阙就再也不为姚欣开心而装样子了,他把童话书丢到一旁,每天放学都要跑到街边的书店里看书。
看挪威的森林里,大火与啤酒;
看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开到永生永世的船;
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每年生日准时出现的花束。
死亡真的可怕吗?
久而久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种想法。
死亡并不可怕。
对死亡的恐惧更可怕。
朱无阙躺在浴缸里,任凭水钻进肺部,钻进耳朵。
他或许是真的要死了。
然后下一秒,他就被朱策拽了起来。
朱策以为他是在浴缸里睡着了,所以不慎溺水。
但其实不是。
朱无阙是真的想死。
他的存在真的是罪孽吗?
九岁的朱无阙想不明白。
如果他是罪孽,姚欣为什么不掐死他。
如果他是罪孽,张珠为什么还要摸他的头。
“啪——”
是酒瓶碎裂的声音。
他披着浴巾,在朱策的带领下出了浴室。
他看见,朱嘉明在打江翠英。
喝得烂醉的男人,和一味承受的女人。
早死的母亲,本应夭折的他,和牵着他手的朱策。
好混乱。
回到房间,朱无阙仍然想不明白。
他翻着书架上的童话书,企图在姚欣留下的物品中,寻得偶尔一丝痕迹。
翻着翻着,他看到了曾经,姚欣没有讲下去的童话结尾。
女孩亲吻了青蛙,可是青蛙没有变成王子。
青蛙变成了带有毒素的蟾蜍,并诱惑女孩,舔舐着它的背部。
女孩舔了,从此成瘾了。
很显然,这不是王子变青蛙的原版故事。
可朱无阙觉得,它写得确实很有道理。
他回头看看即使被打也甘之若饴的江翠英。
青蛙的真面目是蟾蜍。
蟾蜍洗/脑着年轻的女孩,让她们甘愿为他做事。
真是相差无几啊。
这样压抑的日子持续了许久,朱无阙始终没有放弃死亡的念头。
他登上高楼,妄想一跃而下,却被朱策抱住。
朱策哭着求他别跳。
朱无阙只好作罢,继续钻研着如何死亡,才能不让朱策伤心。
再后来,朱嘉明也死了。
死得真好。
可惜他和朱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新上任的江翠英,和朱嘉明走的是一样的路子。
江翠英经常会带着满身的酒气回家,然后恶狠狠地把酒瓶砸在朱策身上。
她也想把酒瓶砸在朱无阙身上,可朱策护得太死了,根本无处下手。
江翠英便采取怀柔政策,她要给朱无阙讲睡前故事。
讲的什么呢?
从前有座美丽的城堡,女主人被蚂蚁吃掉了,骨头被狗啃着磨牙了。
剩下的孩子呢?
被美丽的巫婆煮掉吃了。
朱无阙听了,心想,这已经不是东施效颦了,而是诽谤。
他抄起散落在地上的碎酒瓶片,眼都不眨地刺向江翠英的脖颈。
碎酒瓶片划伤了他的手掌,血液顺着小臂滴落在沙发上。
这就是自/残的快/感。
这就是血液流失的痛快。
江翠英尖叫着向后缩,脸上却还是毫无征兆地被划了一道大口子。
她想去打朱无阙,却被他的眼神吓得腿软。
朱嘉明说得没错,姚欣生了个怪胎。
江翠英这么想着。
她对朱嘉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同时,她又想起了朱嘉明说的另一句话。
朱嘉明说,他喜欢男孩,喜欢和他有血缘关系的男孩,不希望看到朱家无后的凄惨场景。
江翠英……信了。
她同意了。
她跌坐在地上,彻底忘了还手。
朱无阙紧攥着碎酒瓶片,半边肩膀已经麻木了。
他睥睨着惊慌失措的江翠英,扔了碎酒瓶片,抬步上了楼。
初步接触到死亡,他双手震颤。
血液还在汩汩冒着,神魂好像被抽离了。
仿佛下一步就能起飞。
置身于云端。
昏迷前的最后一秒。
朱无阙扫过书架上的书籍。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来得及深入学习哲学吧。
也没有遇见所谓的,和他志趣相同的人。
生时让姚欣受难,死时也形单影只。
看来他死得确实不怨。
写着写着就超了啊……
嗯,超就超了吧……主要是这段实在是太沉重了,不好放在正文里,哎。
沙雕短文快被我搞成青春伤痛了嗯……下一本绝对不会了(抽烟的手微微颤抖)
第34章 番‖朱无阙,从前与死亡(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