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何汉里一时没听清。

他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虽然是无袖背心和工装短裤，但也没有十分不得体，背心后面的印花花里胡哨，一只彩色的猫在一个反光的圆里头，光一照，像月球。

而且背心还挺潮流，挂了不少链子，领口还破了洞吊着彩色粗链，很符合他们这帮搞乐队的风格，当演出服也不是不行。

倒是康九那一身，时尚归时尚，就是太贵气了，其实也和款式没关系，挺普通的白衬衫，只不过大概是面料问题，价格贵穿着也贵，像是走T台的，不像是来弹吉他的。

康九还是抿着嘴笑，但眼睛却笑盈盈的，说：“没事。”

他越说没事，何汉里越想知道。

但等到要上台的时候，康九都没再说什么。

“下面有请没想好乐队为我们带来他们的新曲——《发起禁止忙碌的舞会邀请》！”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从音箱传出，“掌声欢迎！”

台下的鼓掌声震天，也有欢呼声，隐约听到了几声音色格外与众不同的小孩音在喊大佬。何汉里走上台的时候看过去，发现是小升初拉来了不少小学生外援在应援，个个都还没变声的。

他刚给那个方向比了个金属礼，突然感觉到脖子后被人触碰，热的，紧接着领口往后一拉，险些锁喉。

何汉里回头，看见康九终于没再忍住抿嘴笑，笑得很开心，是完成恶作剧的得意，明明笑得这么开怀，却还无辜地眨了眨眼，说：“说了嘛，注意影响。”

康九成功让何汉里生出疑心病来了，老往领口看，明明就算拉再低也顶多看到完整的锁骨，而且没有哪个人会像康九一样凑这么近又眼睛不老实的。

但碍于在台上也没法照镜子，以至于何汉里每动一会儿就要扯一下领口。

康九背上吉他的时候还在笑，瞟了一眼台下的观众，止了止笑，没笑得太明显了，但嘴角就是忍不住上扬，尤其看见何汉里就站在他前面的时候。

既是双主唱又是双吉他，两个主唱不站一块，两个吉他也不站一块，倒是主唱和吉他站一块，主唱兼吉他反倒孤零零站着。

队长张羽大概习惯了，背着吉他站在麦架前，对着话筒介绍：“大家好，我们是没想好乐队，我是主唱张羽，今天兼任吉他手。”

他们乐队每回都是先自我介绍后再开始表演。

何汉里面前也是麦架，他手上拿了三角铁，举起右手还贴着的纱布，解释：“我是没想好乐队的吉他手里，由于右手受伤，今天不弹吉他，打三角铁，但是我们有一位非常重要的成员给我们弹吉他。”

何汉里换右手拿三角铁，左手拿起话筒，一边笑，一边回头，把话筒放到康九面前：“自我介绍一下，重要成员。”

康九的帽子压得低，台下能轻易看到那硕大的反光物体，但只能看到康九的下半张脸。

下半张脸刚刚还装冷酷，话筒还没到嘴边，嘴就已经笑出了八颗牙，头朝着原吉他手的方向靠，瞧着像自我介绍环节要变成私聊环节了。

“我是没想好乐队的……”康九脸直接朝向了何汉里，话筒的收音彻底小了，但没漏掉话里带着的笑意，“替补吉他手，九。”

何汉里立刻鼓掌，笑着说欢迎替补吉他手九，然后拿着话筒按着顺序给鼓手、键盘手、贝斯手一一介绍。

因为康九占了何汉里身后的位置，键盘手格子只能憋屈地跑到了贝斯手身后去了。

甜梦介绍完之后，何汉里走回去的时候，想了想，拿着话筒再次解释：“因为我的手的缘故，所以重新编了曲，和比赛时的版本不太一样，请大家欣赏新版本的……”

他两步跳回原来的位置，把话筒扣上麦架，嘹亮的声音像夜晚的流星划过，其中的躁动是情绪的爆发：“《发起禁止忙碌的舞会邀请》——”

话音刚落，鼓声、键盘、吉他、贝斯一同炸开，灯光立刻散乱上空，舞台氛围瞬间燥热，台下尖叫如浪潮，蹦起来、跳起来、挥舞起来。

这是live现场的激-情。

康九在舞台最角落的暗处，却能清楚看到台下的狂热。

他第一次见识到舞台的视角。

何汉里不算个安静的人，他觉得主唱需要调动舞台气氛会很累，但并不代表他弹琴时也只是站着安安静静弹琴。

他享受躁动的音乐，享受随着音乐摇摆，弹琴时也会蹦蹦跳跳，在每一个重鼓点时用力扫弦，在每个急促弦乐段演奏时会边笑边低头专注弹琴，在每次吉他solo结束后会跳着旋转庆祝。

他的每个动作不是为了服务于舞台情绪，只和自己的情绪相关。

康九在台下、在后台看过何汉里在台上弹琴的每个瞬间，这是第一次在舞台上，靠这么近地看何汉里的表演。

他的脑袋会随着鼓点摆动，他的身体会随着音浪摇晃。

何汉里的背影，摇曳的舞台灯，台下蹦跳的观众，远处的灯火，还有恰好能看到挂在天边的圆月。

很圆很亮，就像何汉里衣服背后印花的反光圆月一样。

晃得人眼酸。

十岁那年的年夜饭，康九被老康总喊来听俞恬默的电话，俞恬默哄着说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她。于是康九死守在了电视机旁，谁赶都不跑，然后看到了俞恬默在舞台上唱歌。

那会儿在幻想她的视角和自己的视角有何不同，觉得俞恬默在舞台上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比电视剧时还要美，也比来见老康总和自己的时候精心打扮的要美。

舞台大概真的能让所有人闪闪发光。

康九有想过要上去看一眼的。

当然，后来没想了。

很久都没想了，包括十五进三决赛后和俞恬默的争论时也没想。

时间过去太久，二十四岁离十岁相隔了十四年。

二十四岁的康九在此刻突然就想起了十岁时的新年愿望。

他想：原来站在舞台上是这样的感受啊。

满心满心的欢喜，说不出来的喜欢，从嗓子眼堵住，又要从眼中冒出，爱要喷涌而成，没给舞台、没给观众、没给天上的月亮，给了面前的月亮，给了那个背影，给了何汉里。

对舞台的执念非常之小，小到早已忘却，小到微不足道，小到没人在意，但有人在意，把一个微不足道、早已忘却的小执念实现了满分。

满分是成绩，溢出无上限的分数给实现的那个人。

那个人突然在灯光前回头看他，脸上带着肆意的笑，身体又蹦又跳绕着他转圈，每一个动作都合着拍。

心跳的拍子。

也许是上台前的一句保护，明明何汉里是台上最自由的一位，但他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康九身边，没到台前和观众互动，没和张羽一块舞动，只待在角落里陪着康九。

他的互动全给了康九。

中秋的晚会比往常更多年轻人，靠近舞台的都站着蹦蹦跳跳，手上比着金属礼，摇晃摇晃，像浪，尖叫欢呼是啸。

这不是真正的乐队专场，他们没跳水，但往台下撒了拨片。

大概是中秋节，所以这个晚会没以往敷衍，还有工作人员帮忙搬乐器。

大黄老婆在舞台后等着，贝壳刚拉着他主唱一块过来，一起过来的还有烂尾楼的其他乐队的成员，小升初得跟着他家长看完晚会再来，何汉里的班长带了一些以前的同学一起，老胡不爱热闹，发信息说在楼顶架好了烧烤架等他们过来。

一-大帮子人有无数张嘴，又吵又闹，晚上的广场熙攘，还有舞台的音箱和观众的鼓掌，远处的各种小摊欢笑，街上灯笼黄澄澄，他们围着没想好乐队谈音乐聊烧烤，像被一圈又一圈的幸福团团包围。

何汉里在包围圈中间，旁边就是康九，两人被挤在了一起，手臂碰着手臂，呼吸交缠呼吸，心跳挨着心跳，声音盖过声音。

“你想看电影吗？”“我们能先走吗？”“啊？”“想！”“什么？”“我说想！”

何汉里这回听清了，笑着，扯过康九的耳朵，凑过去喊：“烧烤、赏月和电影，选哪个？”

康九也扯过何汉里的耳朵，往里面喊：“三个都要行不行？”

“行！”何汉里喊。

他拉住康九的手，把吉他包塞给了甜梦，侧身朝格子交代了一句照顾他同学，然后带着康九穿过了包围层，听见身后是格子骂他的声音，立刻抓紧了康九，大喊一声“跑”。

两人一同逃跑，朝着月亮的方向，热风吹不散热腾腾的体温，但却足够畅快。

他们跑出了广场，又来到了那天逛的小吃街，摊位挤得满满当当，来往人群摩肩擦踵，椒盐香辣甜腻和臭豆腐，制冷的冰淇淋，爆火的烤鱿鱼，灯笼灯谜、套圈游戏、捞金鱼乌龟，但电影院没有《西虹市首富》的排片。

于是何汉里带着康九再次逛街。

康九猜灯谜赢来了一盏玉兔小灯笼，套圈套到了泡泡枪、仓鼠、小白兔，捞出了三条小金鱼，但都送人了，只留下了一盏玉兔小灯笼，送给了何汉里。

他们满载而归，看见了满楼顶的人在满月下聊着天弹着琴刷着肉，仿佛是来到了电影末的大结局，众人向他们打招呼，骂他们不合群，然后塞给他们一人一个烤鸡翅。

康九这才知道，中秋的团圆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