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疾风而来,惊弓之鸟的看客们相互推搡,四方逃窜。
混乱之中有股力量猛地将安纪往前一推,正正好将她推倒在中街的石板路上,离那匹失了性的马落蹄不过十几米的距离。
安纪见状,立即以手撑地,想起身跑到一边。
只是刚才猛然被推,跪倒在地上时未站稳,脚踝重重地扭了一下,现下酸麻之感射向整条右腿,丝毫动弹不得。
尹悦失了手,没能抓住安纪。回身看时,那烈马正狂奔而来,那坚硬的蹄子就快要踏碎安纪的身子了。
她冲到安纪面前,将她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费力起身,欲将安纪半抱半抗到旁路之上。
可情势危急,安纪又伤了脚,眼看马蹄已当着两人的面高高扬起,她忽然收起搭在尹悦肩上的胳膊,趁势滑到她背后,将她向旁边小道一推,逃开了马蹄能踏到的范围。
这一推用尽了她的力气,她已经肿起的脚踝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直直地栽到地上。
尹悦惊叫“小纪——”,又听得一声痛苦嘶鸣,空气中飘来股血腥味。
惊惧之下,霍然回头,才发现那匹疯马嘴角淌着血,嘴里的缰绳都已嵌到肉中。一滴一滴,落在安纪早已灰扑扑的裙上,远远看去,一片血污。
宁叙翻身下马,将安纪打横抱起,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急急地抱着她往颐味阁里面走。迎面碰上正匆匆下楼的王行止。
楼下骚乱声起时,两人同时探窗向外看,竟看到一匹烈马朝道中间的安纪和尹悦两人冲来。安纪靠在尹悦身上,似乎受了伤。
王行止赶紧往楼下跑,甚至都未注意到宁叙已经破了窗,直接跳了下去。
“我去找大夫。”王行止看了一眼情况,便知安纪受了伤。
宁叙点头,算是感谢,便抱着安纪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尹悦急得眼泪僵僵地往下掉,急吼吼地提了裙便跟着宁叙往上跑。被王行止拦住时,她也说自己没事,只让他快点找大夫过来。
宁叙将安纪放在厢房卧榻之上,便要掀开她的裙角,看看脚踝的情况。
安纪伸手欲拦,听到他声音略有厉色,道:“你的脚要紧。你我还在意这些吗?”
她本就身量纤瘦,踝骨平日就突起。现下伤到了脚,那块骨头肿得更高了,还淤着绛紫斑青之色。
宁叙心里忽然一阵后怕,若是他未及时探窗而望,若是他跳下去的时间迟了那么一丁点,若是没控住那匹发狂了的马,让那铁蹄踏在她身上,他都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情状。
他冲着离征和小厮喊道:“送几个冰囊来。还有麻布,细布,有什么都尽快送来!”又坐回卧榻外沿,伸手拿了榻上的一个靠枕,托着安纪的小腿放到靠枕上。
不知是因为惊悸还是疼痛,安纪额上已蒙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趁着宁叙忙着照顾她时,自己偷偷用袖口擦了。
今日之事,的确意外,几人都受惊不少。安纪躺好后朝着宁叙柔声细语到:“没事儿,扭伤而已。”朝站在一旁的尹悦伸手,道:“悦悦,我看看你可有受伤。”
好在她推得及时,尹悦只是手掌和小臂擦了一下,其他部位都无大碍。
她从腰包里取出手帕递给尹悦,安慰笑道:“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急呢,自己擦擦。”
尹悦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又紧紧拉住安纪的手,有些哽咽,“刚刚我都吓死了,马蹄声那样重,一听就是极危险的,要是踏到你身上……”她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安纪摸摸她的头,说着“好啦”,又看了一眼在旁边为自己敷上冰袋,缠上细布的宁叙,温柔一笑,“今日多谢王爷。”
宁叙道:“我只简单处理了一下,一会还得让大夫仔细看看。”
这点小伤对宁叙来说早已司空见惯。行军在外,治疗外伤的基础技能自然不在话下。可今日这痛落在安纪身上,他总得让大夫看了才放心。
“没关系,只是扭伤而已,我都习惯了。王爷处理的很及时。”安纪云淡风轻地说道。若不是裙上还有血污,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方才遇到的惊险。
她确实已经习惯了。
初次采药时,不曾有过经验,年少又心急,为了采一株高处的草药踏空摔了下来,当场扭到脚。
可当时她也没多上心,没有痛感了便以为快大好了,结果未能完全恢复。现在只要稍不留神,极易崴伤。只是这次,伤得稍稍重了些。
“你经常扭伤?”宁叙一向能抓住她话里的重点。
安纪:“……”
“大夫来了。”王行止领着大夫走到卧榻前。
大夫解开缠布,用针刺入阿是、太渊及上下配穴,以疏通经络,缓急止痛,又让安纪慢慢活动脚踝,再重新缠上细布,道:“姑娘无大碍,但还需静心修养半月。我稍后去配药,这几日以灸疗为宜,”
听了大夫的话,宁叙才稍稍放下心来。大夫为尹悦处理了擦伤后,预备回店配药。
宁叙让离征随大夫回店去取药膏,稍后直接送去安府。转身又对王、尹两人告歉:“今日怕是要先失陪了,我先送小纪回安府。”
看着宁叙抱着安纪的背影出了房门,王行止才来得及问问尹悦当时的情况。
尹悦看得也不真切,但是总觉得这匹马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连累了安纪。好在宁叙及时制住马,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王行止揉了揉她的手臂,也没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只往上推了推她的袖口,坐下来为她仔细上药。
宁叙将安纪抱到马车上,随即吩咐去安府。车上没有软枕,他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安纪本有些犹豫,又听见他道:“方才街上这许多人都看见了,如今在车内,你倒介意上了?”
“我这是怕身娇肉贵的王爷被压得不舒服。”
安纪嘴上虽硬着,但还是往宁叙怀里靠了靠。心里也为自己打了气,两人本就有婚约,何况又不是没被他抱在怀里过。这次自然也不必扭捏。
宁叙的手虚虚搭在安纪腰上,既不过分越界,又能在发生之前那般意外时,将她稳稳地护好。听见她揶揄自己,他也不恼,只道:“若我是身娇肉贵,你就是一团儿玉软花柔了。”
他说得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笑话的神色。偏偏却是揽着她说这样的话,她若扭捏起来,倒显得心思不单纯了。
“王爷拿这曲儿来调笑我?”
“年少无意听了,觉得蛮适合现在的,”宁叙将她往怀里又揽了揽,低头伏在她耳边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唱词,什么时候听过这曲儿的?”
湿热的鼻息洒在安纪耳朵上,她身体忽然一激灵,心里也乱了许多。
她不好意思说,还在宣德司时,尹悦经常拉着自己扮了男装,偷偷溜去戏馆。她本不愿与尹悦“同流合污”,可一来二去,自己竟也爱上了看女伶唱戏。
宁叙感受到这姑娘在他怀里一颤,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脸颊上缓缓爬上了红晕。
他偷笑道:“没想到安府大小姐,表面知书达理,温婉谦和,内里却是个潇洒公子,当真是表里不一。”
安纪索性破罐破摔,都这样了,她也不装了,冲着宁叙说道:“怎么了?我就喜欢看千人千面的女伶人,王爷不也是吗?”
安纪这样理直气壮的反应倒让宁叙有些猝不及防。千人千面,他看安纪一人就有千面了。
他被这话堵得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年少贪玩风流,有次与司里公子们一起逃学去了戏馆。宴舞歌袖,侍捧金瓯,一面与朋友杯酒言欢,一面听着娇娘唱曲。
歌酒尽兴时,苏新鹤带了武师何慎来,将他揪了回去。得了宁观说情,宁检才消了消火,让他在书房里跪了两个时辰,反复诵背苏新鹤所写的颐国名篇《君子赋》。
若说他喜欢看戏,倒也只有那一次。年少时谁没有好奇与好美之心,又得朋友相邀,乐得自在。若说不喜欢,当年那伶人唱得确实百转千回,演得梨花带雨,他才记下了那唱词。
不过,比起因此领的罚,他实在认为此次逃课不值得,他最不喜背书,偏偏那赋又长又晦涩。此事还一直被苏新鹤抓着不放,每年都得教训一次。
安纪一直没听到宁叙搭话,哼了一声,自己嘟囔道:“五十步笑百步。还说我表里不一。”
安纪不是那个意思,宁叙却忽然表起了衷心,“只是欣赏而已。雄文名篇也好,浓词艳曲也好。都是给人听的罢了。”
他这句话说得中肯,安纪深以为然。若以听名赋而贬唱曲,还冠以君子不耻之名,是她实在不能理解的。
安纪笑道:“那若有机会,王爷再带我去听听?”
宁叙垂眼看她,指节在她腰窝处滑了几下:“不如我在王府,给你搭个戏台?”
“那还久呢!”
“不久了,不到四个月而已。你可想好了。”
安纪不知他这话说得是想好搭戏台这事儿,还是想好几月后嫁与他一事,答得含含糊糊:“想好了。”
偷看了宁叙一眼,她又径自转了话题,“说来,我还没去过王府。”
既然今日他都说了自己“表里不一”,她倒也不用再做着平日里克己知礼的样子。于是,懒懒地靠在他身上,话也放肆了些:“噢,去过一次,不过主人不在,只好走了。”
宁叙之前很少见她这样放松的模样,娇而不横,总勾得他嘴角不住地上扬:“等你脚好全了,我在府里恭候。”
到安府时,府里只有秦晔和安夫人在。
看见安纪由定北王抱着回来,心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又感念王爷今日救了安纪,还将她送回。
安家人与宁叙相处不深,自然先将他当作皇室宗亲,再当作自家女婿来对待。因此时时都透着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宁叙让安夫人不必如此,又自行道歉道,说是自己今日没照顾好小纪。
秦晔和安夫人相视一愣,都叫上小纪了,自家姑娘与王爷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亲密的?
宁叙将安纪稳稳当当放在房中卧榻上,又重复了几遍今日大夫的嘱咐,惹得安纪笑道:“我知道啦。我也是大夫呀。”
安夫人和秦晔已经先退出了房,宁叙说话也不拘着。他扯过凳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瞟了一眼她脚上的缠带,道:“安大夫都把自己照顾成习惯性扭伤了。”
“……”
“姑娘,外面有位姓离的公子说是替王爷送药过来的。”
安纪接过绘棋递过来的一小盒药膏,暗暗松了口气,这次是被绘棋救了。她打开盒子,闻了闻,桃仁、红花、黄芩……不过是寻常化热散瘀的药材。
宁叙为她先上了药,才与她告辞:“那我先和离征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安纪目送他走后,吸了吸鼻子,脚腕上传来浓郁的膏药味,身上却有股淡淡檀香。
是从他那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