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神奈川。

冷空气就着晚秋的风钻进领口，带着令人瑟缩的寒意，那样轻飘飘地让人打了个哆嗦。僵硬的手指敲击了一下手机的屏幕，电子显示屏正好跳到晚上九点钟，神谷川紧了紧风衣的领子，太冷了，明明网络上说神奈川的天气总是很温和，但今年却像装了室外空调一样冷，以至于她刚一走出画室就被气温差打了个措手不及。

哈了一口气，眼前浮起一圈很浅的白雾，紧接着很快又被风吹远，神谷川加快了脚步，融入行色匆忙的人群里。这个点还在街上的大多是刚刚结束应酬的上班族——也有准备奔赴下一个“战场”的，但总归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还有人身上的西装外套沾上了居酒屋的木炭烧烤味。

拥挤。

神谷川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是她来到神奈川的第三天。一个月前她被匆匆通知因为母亲工作安排的缘故，将要举家从东京搬到这个靠海的县。她并没有什么意见，自从国小起就总是这样，因为工作频繁地搬家和转学，之前在东京其实也只是停留了两年多，读完了国小和国一。好在她也享受这种总是在路上的感觉，学习新的方言，新的文化，见到新的人，每一片土地都在她灵魂深处确切地留下过痕迹。

神谷川就这样被人流裹挟着，一点点向车站靠近。背上的画具沉甸甸的，所以她走得并不算快，几百米的路程走了将近五分钟，等看到车站入口的牌子，身上的一层薄汗已经被吹冷又风干。其实还在画室的时候有收到简讯，母亲说可以开车来接她，但是她拒绝了，可能想脚踏实地地看一看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这样有一天她能将他们融进画里。这也算一个她独特的爱好，每到新的地方，总想在人群里走一走。

因为交通卡还没有办好的缘故，她停在红色的售票机前，伸手从贴身的搭扣钱包里摸出几枚硬币。简单地在屏幕上输入终点站，纸质车票从车票口被吐出，她又看了一眼时间，得要再走快一点，否则可能赶不上下一班车。

神谷川又一次感谢居民们左行右立的自觉，加快脚步在手扶梯上穿行，总算卡在门关前最后一刻跨进电车。车里已经没有了位置，她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默默抓住铁制的立杆，电车这时候终于晃晃悠悠地启动，夜色下树木的阴影被甩在身后，陪伴着小路上零星的行人一起轻轻地摇曳。

她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窗外的景色，不断试图攫取夜的颜色，和穿不透玻璃的风声。

“神谷川同学。”身后传来很清丽的男声。

她半侧过身，抬头才看清声音的来源。入目是一张十分漂亮的面孔，少年独有的清秀却不叫人觉得女气，还带着一种自然而然将人包裹的亲和力，看后很难不生出一丝好感。想要把他画进画里，神谷川突然地想。

“幸村同学。”她这下彻底地回过身来，略略点头，礼貌地称呼回去。她对这位幸村同学并不熟悉，只是下午在画室看到了他的画，两人交换名字草草地交流了几句。

“没想到神谷川同学的家也在这个方向呢。”幸村唇角扬起一点弧度，自然地握住上方的扶手，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点距离。

“是啊，我最近刚刚搬家过来，所以对方向其实还不太熟悉。”神谷川看着年轻男孩带着笑意的眼睛，不自觉耸了耸肩膀。太温暖了，让她感觉要从尸体变成活人了。

“难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呢，不如我们交换line吧，如果你在这边有问题可以问我，毕竟在神奈川还没有熟人吧。”

幸村说得很自然，一副乐于助人好少年的模样，神谷川面对这种人一向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于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来展示着账号id。

“下午谈话后其实我有看到神谷川同学的画呢，画的是晴空塔吧，非常漂亮，只是后来没有再碰到你了。”幸村检索账号的同时诚恳地称赞道。

“嗯，因为在东京的时候在公寓里就可以看到晴空塔。本来打算在搬家前画完的，结果因为实在太忙碌了没有来得及。”神谷川愣了一下，随即感到一种心事被戳破的别扭感，隐约却又有几分被夸赞的欣喜，很努力才控制住嘴角的笑意不要太夸张，“幸村同学的画，也非常漂亮，就像本人一样…”

话音未落，她又先顿住了，刚刚那一点久违的欣喜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尴尬涌上心头，带来无以复加的沉默。这和在夸他长得好看有什么区别！如果被人当成变态，她明天就要跳进江之岛谢罪！

“那个，我是说，画很漂亮，幸村同学也…”

“噗。”幸村却先一步笑出声，比起刚刚的笑就不知收敛了很多，他好像对此不甚在意，只觉得有趣，“神谷川同学是很好懂的人呢。”

……神谷川只觉得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和心跳的声音。她非常确信地想，等到一个礼拜之后，不，或许就是今天，自己会因为尴尬第七百八十一次在夜里崩溃。

她努力地扬起一抹缓解情绪的笑容。生硬的面部肌肉使她看起来有点滑稽。

电车应景地停下了。神谷川慌乱地，措手不及地把额头在栏杆上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金属的回声在电车狭小的空间里游荡，伴随着车门的打开，争先恐后地跟随人群钻进外面更广阔的天空里。她好像看见幸村脸上的笑容产生了一瞬的停滞，然后肉眼可见地被放大，欢快的气息蔓延到空气的每一个角落。

她这次真的笑不出来了。反正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到站了。”

两道声音默契地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