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节。
这确实比李遇想的还要盛大。
本以为古代制造水平有限,再加上灯笼易燃,大多的花样她前世也都见过,短视频里。
原本不抱什么期望。
但是看来还是把人家顶尖工匠想简单了。
他们不仅很好地克服了易燃的问题,好几处鳌山还极其壮观,其制作工艺,精美到我觉得现代工业都未必做得出来。
何云厉解了禁足,是在街口与其他人会合的。
之后就是逛灯会。
很传统的画面,大家可以自己脑补一下,她在闹他在笑什么的。
只不过李遇有个疑问很久了,前世看小说的时候就很奇怪。
这青梅竹马,一直在一起的也就罢了。像这种小时候一起玩,再见已是多年后的怎么还会情根深种呢?
八九岁的孩子,就懂情情爱爱啦?不是,早熟到这种程度吗?
想想自己八九岁的时候还在干什么啊……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烟花。
这古代的烟花做的也不错嘛,花样不比现代少。
刚刚还欢笑玩闹的人们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流动的人群戛然静止,每个人都仰头欣赏着那转瞬即逝的绚丽。
李遇突然有点想家了。
这片星空,同那片星空,一摸一样。
烟花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就在大家准备继续逛花灯的时候,天空忽的又有什么一闪而逝,一道,两道,接着无数亮光划过。
本要散开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这场意外的惊喜使今年的花灯会无比难忘。
突然,一道流星冲向另一道,两条明亮的细线在空中交汇,爆发出一小团火光,之后便堙灭了。
周围零星几声惊呼,随后又安静下来。
相撞的流星并未给这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带来什么意外。
李遇的心却沉了下去。
来了。
六日后,李遇一早请了病假回到她那刚买不久的小院。
王府的病假很好请,黎崇身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
说实话,好漫长的一天。她熬着熬着,既盼着天黑,又害怕天黑。
今晚就是何府覆灭的日子。
当今圣上在那场流星雨后的第七日,没有任何预兆的,向何将军府宣了一道旨。
何维不臣,上天示警。
何将军府谋逆,经大理寺查,罪行属实。
宣何维明日进宫面圣,对其处置,圣上亲传。
何府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为官奴,参与谋逆,证据确凿者,斩。
当晚,历经三朝、荣耀百年的何府火光冲天,一朝倾覆,全族被灭。
唯有其子假死脱身。
事后,官方声称何府抗旨,军队镇压,全歼逆贼。
抗旨是真,逆贼是假。
当今圣上奉奸雄之道,疑心甚重。向来遵循一旨: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何将军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事之前全无征兆,一朝爆发,必是雷霆手段,没有生机。
而何氏全族也绝无可能有一人逃过必死的结局,区别只是先后和方式。
于是就有了那场抗旨,全将军府用鲜血给何云厉铺了一条生路。
李遇知道他会逃出来的,即使没有她,他也一定会逃出来。
但是自己必须要去。
此事之后,何云厉流亡于江湖,若不把握这次机会,种下一段因,恐怕将来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他一起走向死亡之外,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天色渐渐暗下,李遇起身,往何将军府的方向出发。
越靠近何府那股肃杀的氛围越重,本应热闹的前街此时只有零星几个路人。
李遇在离何府两个街口处左转,向文迁河绕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她透过草丛观望,何府东墙外每隔五丈有一士兵把守。还好,还算稀松。
那些士兵并未持火把,夜色里全靠月光照明。恐怕那皇帝也知此举不义,故吩咐低调行事。
等了不知多久,何府内发出几声叫喊,那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到后来又夹杂着尖叫,哭泣。
她该动身了。
只是那声音实在骇人,李遇抖着腿一点一点向前摸,府内的拼杀声掩盖了她在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段路比李遇走的任何一次都要长。她不敢看路过的把守士兵,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量够不够小,他们是否真的察觉不到,只有偶尔余光瞥到那盔甲的寒光,一点侥幸的希望才鼓励着自己继续前进。
当李遇终于摸到那块当作记号的尖锐石头时,她以为自己终于逃出升天了,可当爬进何府后,她才知道,那只是地狱的入口。
出生于和平现代社会的李遇从来没见过杀人,即使是尸体,也只见过医院内那些平静的苍白的□□。
她不知道被砍过的躯干居然能流出来这么多器官,她不知道人的四肢居然能扭曲到这种程度,她不知道原来大块的肉翻出来居然是白色的。
躲在一丛紫竹后面,李遇擦擦刚呕吐完的嘴,靠着背后的墙壁,停住了。
恐惧,而且是绝对的恐惧,当那么多条人命,在自己眼前如此惨烈的被人夺去,她只感觉太阳穴突突狂跳,手脚里流动的血液变得冰凉而缓慢,而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惨叫,就是下一秒的自己发出的。
没有人知道她今天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她并非书中角色,里面没有自己的半点笔墨。刚刚路过的一具具尸体,在一个时辰之前还和自己一样,会哭会笑,会吃饭会睡觉,在作者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完整的人生和自己的故事。而现在,他们只是一块块肉。
而她,和他们没有半点分别。
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别人决定了,不管这个人是何维还是作者。
脚下的土地从未如此坚硬,李遇感觉自己在和这块地对抗,她踩着地,地也在踩着她。
不知怎的,李遇突然想到前世。
她得知自己患癌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是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的躯体症状时,她才去医院检查的。
忙、懒得动弹、再等等、应该没什么事……其实她有无数次机会能早一些发现,或许只要早一天,她就还有希望活下去。
可是她没有。
上一世,李遇总是感到麻木和侥幸。
最后,她只能一天一天,看着自己走向必不可免的死亡。
就像今世一样。
不同的是,那张病危通知单,在李遇来的第一天就发给了她。
自己还是同样要化疗和等待吗?
这一次她还有十几年的时间。
那么今天,她要做手术。
自己来主刀。
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踩过多少滩血泊之后,李遇终于拐进何云厉的院子。
只是到处都是刀光血影,不断有人冲过去再倒下。
这里谁还能分辨出哪个是何云厉呢?这里只有,人。
此时一把刀横劈过来,李遇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一倒,接着爬起来就往院外冲。
那人拿着滴血的大刀紧追在身后,而前方是更多滴血的大刀,李遇不断的抬着麻木的双腿,见草丛就钻见岔路就拐。
喉咙好干。
当后来只能听见自己那粗重又急促的喘息时,才不受控制的扑倒在地。
李遇抬头向四周望去,此处的人显然比刚刚少很多,但具体是府中何处却不得而知。耳鸣声伴随着心跳声,已经快要盖过周遭的惨叫。
突然,一声清晰的“快走”从前方传来,她急忙甩甩头屏气细听。
就在左前方,那道墙的墙角处,急切的女声不断喊着“走啊,捷儿,快走!”
捷儿……捷儿……
何捷!
对对,何将军嫡子何捷。
何云厉是他流亡的化名,自己怎么把这点给忘了。
李遇手脚并用的爬起,朝那墙角冲去。
果然是他。
何云厉面前一位英气的妇人手持长剑,华服染血,是他的母亲。
李遇不知其姓名,只知她是秦国唯一的一位女将军,何府一府双将。
四面仍有手持刀剑的士兵不断涌入,眼看他们已经被发现,那女将军提剑便迎了上去。
李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何云厉的手就往反方向冲。
身后是何云厉凄厉的“母亲!”,身前是火光和血色。
“假死脱身,假死脱身……”,李遇魔怔似的不断呢喃着,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怎么做。
跑出刚刚那方院落,前方是一片花园,只是今夜这里注定只能开出一片死亡。
李遇拉着何云厉向右贴墙走,拐进一处院子才发现这里是一排厢房,四处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显然早就遭过屠戮。而地上躺着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小厮和侍女。
李遇在满地的尸体中选了一具与何云厉身量相仿的小厮,抓起他的一只手臂往厢房里拖。
何云厉明白了她的意思,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抓起那小厮的另一只手臂同她一起把尸体拽进房内。
房内,李遇说了一句“脱。”,就开始一件一件往下扒那尸体的衣服,扒下的衣服向后扔给身后的何云厉,何云厉的衣服也一件一件扔到李遇身侧。
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直到脱掉尸体的亵裤,才再一件一件地往尸体上套何云厉的衣物。
这小厮与主子的衣物可是天差地别,亵裤的布料都远不相同,若是留下一两块碎片,那就是破绽。
都穿好之后,李遇又按照尸体的伤痕在衣服上划开口子并蹭了蹭伤口的鲜血,何云厉将手中的玉佩系在那尸体的腰间。
之后他俩又将几具尸体搬回屋内,掏出火折子放了一把火。
古代木质结构的房屋起火十分迅猛,点完火,李遇对何云厉说了一句“东墙”之后,他便领着她向花园另一侧疾行而去。
李遇回头望了望那熊熊燃烧的屋顶。
此后再无何捷。
他们又摸回到那个狗洞。
李遇先钻了出去,何云厉跟在后面。
院内仍是杀声震天,院外左右两侧提刀士兵巍然伫立。
李遇没有把握带着他像自己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贴墙穿过这么多士兵。
只能赌一把了。
她对身侧的何云厉偏偏头,示意跟上。
然后身体贴地向前匍匐,接着猛吸一口气,慢慢爬进水里。
在水里等了五秒,就见何云厉也在同一地方爬了进来,李遇抓起他的手带着他游向深水处。
这河道她盘算过,自己那方小院在支流下游,与河道是相通的,他们的游速加上河水的流速,在气尽之前可以逃出士兵的视线范围。
之后只需在正确的分流处游出,就能顺利游回小院前的那条水渠。
等他们终于推开院门,皆已力竭。
何云厉与李遇同时跌坐在院中。
刚经历了这么一场死里逃生之后,反而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
直到仲春的晚风吹得李遇不住发抖,她才想起身回屋。
可李遇手脚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时两只有力的手将她半抱着站起,然后搀扶着她走回屋内。
他俩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床上,黑暗的夜色里相顾无言。
等李遇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便站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些干净衣服放到何云厉身侧,轻声说:“换上吧,别染了风寒,这一切还没结束呢。”
屋里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都不确定他有没有在听她讲话。
半晌之后,何云厉站起身走到屋外,留下一句“你先换。”
随后李遇等他也换下湿衣,折回到屋内取出一床被子放在榻上,然后自己躺回床上,空洞的房间里回荡着她干巴巴的声音。
“休息一下吧。”
但是她没睡,她知道他也没有睡。
两个人盯着同一根房梁,等着天微亮,等着太阳升起,等着阳光照进窗棂。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问自己。
何府的倾覆在书中只用了两行字就交代完了。
数百无辜,忠臣良将。
如此惨烈的两行。
待天光完全大亮,李遇起身活动了活动发麻的手脚,打了盆水简单洗漱,又留了盆水给何云厉,便出门往街上去。
买了些水囊之类的远行必需品,又估摸着何云厉的身量买了两身成衣,之后带了两份早饭,返回小院。
何云厉已经洗漱完,将水倒了,盆放回原处,此时穿着李遇那完全不合身、只能蔽体的衣服,坐在榻上发呆。
见她回来,何云厉起身默默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又将原先塌上的小方桌摆回。两人就着桌子吃起了早餐,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吃过早饭后,何云厉换上新买的衣服,接着开始和李遇打包起他要用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的所有东西就是李遇早上出门买的那些而已。
但是就是想做点什么,别闲下来。
最后李遇从床铺里侧掏出一个匣子,将里面所有银子都倒了出来,装在一个水蓝色小钱袋内,郑重地递给何云厉。
“这个你揣在身上,别弄丢了。”
何云厉看着小姑娘有些肉疼的表情,犹豫道:“要不还是……”
“你拿着。”她打断他。
看着李遇斩钉截铁的样子,何云厉没再说什么,接过揣入怀中。
李遇确实肉疼。
自从评书会停了后,她就只能靠领月银,但当时刚好是月初,几乎等于断粮。
后来买这院子,可以说是掏空了积蓄。刚刚给他的那些,里面的大部分还是上次去何府传话,黎崇赏的。
银子自己还可以再赚,反正王府包吃包住包医疗。
但他此行的路太长了。
其实李遇是有愧的。
她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却没有做任何的挽救举措。
她只能反复告诉自己。
“可是我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普通女孩,我也希望我能像那些爽文女主一样,搅弄风云、挥斥方裘。
可是我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普通女孩。”
来到这里几个月的时间,她明白了,这不是一本书,这就是一个世界,她不是一行“她的到来扭转了乾坤”这几个字。
她多么希望我是那几个字。
“我承认我权衡利弊,我不是圣人。
可我不久前才刚死过一次。
我很抱歉我不是圣人。”
那日的时光格外漫长,比前一日还漫长。
当阳光终于开始倾斜,李遇去灶台拿上锅,又在外面抓了一把土,将锅灰与土混合,往何云厉脸上蹭。
何云厉从她手中接过锅去,道“我来吧”,接着把露出来的皮肤都擦了一遍。
李遇走到他身后把他的发髻放下,挽了个最寻常的样式,然后用剪刀剪出许多碎发,在脸颊两侧做些遮盖。
做完这些后,他从榻上站起,对李遇说,“我走了。”
李遇按住他欲背起的包袱。
“我送你。”
“太危险了,你送到这里就很好了。”
“他们若察觉不对,你一人出城容易被守城士兵记住,不如我陪你一起保险。”
“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边说边推着何云厉往外走,他自是不愿,可他俩这样推推搡搡的会被周围邻居看见,无奈之下只好顺从。
李遇当然知道有风险,若有不测,她在京城,首当其冲。
抓她可比抓何云厉快多了。
但这一来翻车概率本身就小,毕竟原书中并未说朝廷对其通缉。二来若真事发,以王府对何府的情谊,保她一命不成问题。
李遇与何云厉并肩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一日前他是这都城中的天之骄子,光芒万丈。
一日后他即将远离故土,只有她一人相送。
此时出城的人很多,南来北往的,男女老少都有,但大多是些粗布麻衣的平头百姓,为生计奔波在这城内城外。
眼看到城门口,李遇抓起何云厉的衣袖,低着头啜泣起来,口中低低喊着“哥哥,哥哥……”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太平盛世下,像他们这般命苦的兄妹也并不少见,守城的士兵也并不会施舍哪怕一分怜悯。
出了城门,官道口,何云厉与李遇道别。
“就送到这里吧,此后天高海阔,我们一定还会再次相见。”
“一定。”
他深深看她一眼,随后毫无留恋的转过身,向那长的没有尽头的路上走去。
身后是永远回不了头的过去,远方是不知何处的将来。
看着他的背影,李遇看到了自己。
此去不知路,孑然一身无。
此刻倒是十分想唱一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
何云厉停下脚步,回身望向她,夕阳在他的身后。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唱到最后,李遇哽咽的几乎不成曲调。
何云厉突然笑了,他大声问她:“此曲妙绝!这也是那位不知姓名,不知去处的奇人先生所作吗?”
李遇也破涕为笑,大声回他:“非也!这位先生有姓名,他叫李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