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光下，老傅的面孔泛着一种奇怪的青灰色，笑容也十分僵硬。
“我陪着霍骁来的。”苏离直接开门见山，“老傅，刚才台上讲话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的女儿吧。”
“你，你怎么知道。”老傅一惊，他明明只给苏离看过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一般人不是应该以为他的女儿还是个小孩子么。
“她五官和你很像，又和你一样姓傅。而且看她面相，六亲缘薄，估计很早就失去了父亲或母亲，正好你也不是活人。”
“你知道我不是活人？！”老傅震惊。
“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苏离道。
所以当时在工地上他才拦着霍骁，不想他接近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霍骁还是和老傅有了接触。
“你知道我不是活人，还让我上你们的车？”老傅难以置信，“你就不怕我害了你们？”
苏离：“既然让你上车，我自然不怕。”
“看来苏先生您是有本事的人。”老傅深深看了他一眼，“其实这两天只有你和那位霍先生能看见我，我还以为你们都开了阴阳眼。不过那位霍先生和你不一样，他好像看不出来我不是活人。”
“……他眼神不好。”
对于霍骁的迟钝，苏离也很无语。他继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二十年前你死于水下塌方，死后魂魄被困在那片工地上。现在那里重新施工，原先困住你的环境被破坏，你的魂魄无所依附，才能重见天日。你脱身后，想要去找过去的亲人，于是找到了这里。”
老傅出来之后，当时工地的磁场就扭曲了。霍骁刚被鬼上过身，体质偏阴，其他人看不到老傅，他却能看到。而且他眼神还差，根本就没看出老傅不是人。
老傅点了点头，低声道：“差不多就是您说的那样。只不过我刚出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外面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在水里待了没多久。”
“我那时候因为窒息失去意识，后来发现自己又醒过来了，还能想起老婆孩子，我就以为之前只是短暂昏迷，自己还没死。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吧。”
“苏先生，您不知道，泥浆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空气，没有温度，除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感觉不到，连时间过去多久都感觉不到。有时候觉得已经过了很久，有时候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我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只能一遍一遍想着家人的样子，想着上去以后要给女儿买月饼吃，别的根本不知道。”
“后来那片工地上出了事，王老板又找了一个水鬼下水。我看到那个人，突然想起来我也是个水鬼，我得出去，老婆孩子还在上头等着我呢。这么想着想着，莫名其妙就出来了。刚出来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么久。”
周围的人看不见老傅，那时候老傅的脑子也糊着，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异样。后来他站在路旁拦车，想早点回家，明明好几辆空车开过，愣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才觉得有点奇怪。
“我刚觉得不对劲，就碰到霍先生，他还好心地载了我一程。在车上的时候咱们聊得挺好的，你们表现得太正常了，所以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个鬼。”
直到和霍骁分开之后，他去团圆点心店根本买不了东西，周围人也看不见他，他才恍然惊觉。
“后来我才搞明白，现在已经是二十年后了，我早已经是个死人了。也没有黑白无常来收我，我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就跟个孤魂野鬼似的飘回家里，想再看看我老婆孩子。回家后，我听见她们说话，知道女儿要来参加这个展览会，就跟着过来看了。”
说到这里，老傅忍不住流下泪来：“这么些年，她治病上学，那么辛苦，我这个做爸爸的一次都没陪着她。现在我就想陪陪她，就算她不知道我在，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见他哭成这样，苏离心里也有点酸涩：“那后来你女儿的病怎么样了？”
他还记得老傅之所以去当水鬼，就是为了挣钱给女儿治病。
“后来工地赔了一笔钱，她常吃的药也进了医保，药费的负担一下子轻了许多。虽然家里收入不如我在的时候，倒也没断药。我老婆苦了一辈子，总算是把孩子拉扯大了，我女儿现在也考上大学了。”
他哽咽道：“我虽然是个鬼，可真没想过要害人。苏先生，求求你不要收我。”
苏离：“你别怕，我不收你，也没有鬼差会来收你。这世上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牛头马面，等时候到了，你就自然会离开这人世间。这些天，你就多陪陪你女儿吧。”
“真的？”老傅喜出望外，一迭声地道谢，“谢谢您，谢谢。”
苏离：“你不用谢我。”
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动手，老傅魂魄寄身的工地磁场已经被破坏，从他脱身那一刻起，他的存在就只剩七天的倒计时。
回到中心展厅，苏离默默地走回霍骁身边。
“怎么脸色不太好看？”霍骁看苏离脸上似有疲色，关切道，“是不是太累了？”
苏离：“是有点累。”
“那我们回去吧。”
“不是还有几个展厅没有参观吗？”苏离道，“我自己先回去好了，你留下继续看吧。”
霍骁：“陈陌他们会看的，回头让他写份报告，把有价值的内容记下来就好，我不用一直留在现场。”
突然多了一份报告要写的陈陌：“……”
霍骁：“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出展览中心，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月亮爬上了树梢，明亮又皎洁，只是不再像前几天那么饱满，缺了一小块。
去停车场的路上，苏离又看见了那个马尾女生，还有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那个的背影。在明亮的月色下，那个背影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苏离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霍骁问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月亮没有前几天那么圆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万家灯火，不知照了世间多少悲欢离合。
霍骁：“？？？”
他也是没想到，看个工业展，出来的时候天黑了，苏离就突然伤感起来了。只是苏离好像真的很不开心的样子，霍骁想安慰他，又不知道怎么说——这月盈月亏，本来就是自然规律啊。
霍骁想了想，干巴巴道：“其实月球还是圆的，只是绕地球公转，位置一直在变，亮区不会每天都对着地球，所以才会有阴晴圆缺的月相变化。等运转到背日方向，它就又圆回来了。”
苏离：“……霍先生，开你的车吧。”
霍骁踩下油门：“好的。你晚上想吃什么？”
……
和霍骁一起在酒店吃过晚饭，苏离回到自己的房间。
听到开门声，玄猫从衣橱里钻了出来：“约会结束了？”
“都和你说不是约会了，我只是正好有空闲，和朋友一起出去逛逛而已。”苏离纠正他。
玄猫：“你以前不是一直自诩你们一族的魅力无人能挡么，为什么霍骁约你出去，你就觉得就是朋友逛逛，而不是他被你迷住了？”
“其实我本来也有些怀疑，霍骁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才会约我出门。可是霸总的约会流程，一般不都是豪车、美人、烛光晚餐和Kingsize大床么。”
玄猫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可是今天看了一整天，都是什么叉车、机器人、数控机床，外加中午一顿工作餐，也就晚上回酒店吃了顿好的。”
玄猫：“……”
“看霍骁今天约我去的地方，就知道他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所以他约我，就是单纯的朋友聚会吧。”
玄猫不由得沉默了，他竟觉得苏离分析得很有道理。
苏离：“不过，没想到竟然会在那里看到老傅。”
“老傅？”玄猫回想了一下，“就是之前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在工地埋了二十年的水鬼？”
“嗯，就是他。”苏离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的事告诉玄猫。
玄猫听完，问道：“那你打算告诉霍骁真相吗？”
“当然不。”苏离摇头。
霍骁不知道老傅是鬼，在他看来，就是他某天偶遇了一个工程潜水员，帮了人家一点小忙而已。
“霍骁这个人，心肠软得很，就算是萍水相逢的人，他也总想帮一帮人家。要是让他知道，他帮助的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去世了，他也会很难过的吧。”
既然如此，又何必把这些令人伤感的事情告诉他呢。
“悲欢离合什么的，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苏离笑了笑：“就让他无忧无虑地，继续当一个‘他觉得是怎样，就是怎样’的霸道总裁吧。”
作者有话要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出自苏轼《水调歌头》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南宋诗歌，作者不详
白蛇州的故事结束，因为发生在中秋，所以主题是团圆。
老傅和家人分离二十载后团圆，两位主角短暂分离后在此重聚，共度中秋。还有些别的伏笔，暂不剧透了
团圆总是和离别分不开的，因为分离，才有团圆，团圆之后，又是再次的离别。不过，正是因为人生总是聚少离多，团圆的时刻才会那么让人珍惜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