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萤，贾老师让你去一下她办公室。”
“好的。”
行政楼二楼，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小萤敲了一声，门就立刻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手里还拿着一支录音笔。他朝柳萤笑了一下：“这位就是柳萤同学吧，你好。”
贾老师道：“小萤啊，这一次的合唱大赛，咱们班拿了第一名，校刊的记者来采访我们，要出一期专访。你是领唱，所以老师特意让你过来一起接受采访。”
流萤山小学有一个学生自办的新闻社团，主要成员是高年级学生，每月出一期校刊，介绍学校的各种新闻。虽然只是学生们的自娱自乐，但是在单纯的学生眼中，能上校刊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小萤从没想过有一天校刊的记者竟然会来采访她，顿时十分紧张：“我、我、我……”
校刊记者道：“没事，我已经采访完了。贾老师，柳萤同学，你们一起拍个照吧，作为下一期校刊的封面。”
小萤：“哦，好的。”
她温顺地站到贾老师身边，心里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望。
“贾老师，要不您站到窗边吧，这样光线好，背景也好看，柳萤就站您左边。”校刊记者捧着相机，指挥着两人的站位。
两人依言站到窗边，二楼的窗外，爬山虎郁郁葱葱。
校刊记者举起相机，对准两人：“很好，贾老师表情很好。柳萤同学笑一下，笑，笑得再灿烂点儿！”
一周以后，新一期的校刊新鲜出炉，封面上的贾老师笑容和蔼，旁边的小萤笑容灿烂。
翻开第一页就是贾老师的个人专访,小萤坐在阅览室里，安静地读了下去——
记者：这一次的合唱比赛，六年2班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绩。贾老师对这个成绩意外吗？
贾老师：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从音乐性上来说，我们班唱得真得不是很好，可是后来想想，又觉得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其他班主任都将票都给了我们班，更多的是一种肯定和鼓励吧。
记者：这次比赛，您的班级选择了一名特殊的领唱。您能不能和我们说说，为什么选择了这名同学呢。
贾老师：学校举办合唱比赛，我觉得是一种非常好的开展素质教育的方法。通过合唱比赛，同学们能够感受到音乐的美好，陶冶艺术情操。同时，合唱也是一件需要全班学生一起努力的事，学生们通过参加合唱，可以学会团结、合作、包容、理解。学会这些东西，在我看来远比拿一个好名次更重要。
这一次我提议让柳萤同学来担任领唱，因为她一个特殊的学生，有听力障碍，歌声可能并不悦耳。但她也是班级的一份子，我们不能因为她的缺陷就忽视她。这一次让她来领唱，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包容和鼓励，是我们的班级大家庭给她的温暖。
记者：看得出来，贾老师非常注重培养学生的团队精神，也很关心班级里的特殊学生。关于这些特殊学生的教育方法，您还有什么其他的经验分享吗？
贾老师：是的，自从柳萤成为我的学生，我就一直非常关心她，照顾她。其实我最近就在写一篇论文，就是关于残障学生的特殊教育方式的……
……
文章写得花团锦簇，那位记者不仅照片拍得好，文笔也十分了得。小萤安静地看完，然后将校刊放回阅览室的架子上。
离开图书馆之前，她先去了趟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正好听到隔间里两个女生的聊天。
“最新的校刊你看了吗？”
“看了，合唱比赛第一名上封面了嘛。”
“说到这次比赛就来气！2班唱得什么鬼啊，那个领唱简直就是鬼哭狼嚎，没一个调子唱对的。这样还能拿第一？真搞不懂老师为什么要把票投给他们。”
“人家残疾人呗，都让残疾人上了，谁敢不投2班第一。”
“可是这样真的好不公平，明明那天就是我们班唱得最好。大家练得那么辛苦，好多人嗓子都哑了。”
“嗨，2班能拿第一，不就是仗着残疾人可怜么。”
隔间里响起冲水声，然后是旋转门锁的声音。落在小萤耳中，这仿佛是猎-枪上膛的声音，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出厕所，手湿漉漉的，都没来得及擦。
她怕那两个女生走出来看见她。
她惊慌失措地逃跑，被黎明明叫住：“小萤，你跑什么呀？马上就要上体育课了，一起走吧。”
小萤勉强刹住脚步，深呼吸了几次，迈开步子走到黎明明身边：“走吧。”
这堂课照例只上了半节，下半节课自由活动。黎明明本想和小萤一起去紫藤花下坐着偷懒，却被体育课代表叫住了。
“黎明明，你力气大，能不能过来帮我搬一下实心球。”
“好的，没问题。”黎明明说，“小萤，我先过去帮忙，一会去走廊那边找你。”
“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休息去吧。”
说完，她便和体育课代表一起去器材室搬实心球去了，小萤一个人往紫藤花走廊的方向走去。
走廊在操场尽头，这个时节已经没有紫藤花了，平时很少有人过来。小萤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齐茵。
“哟，我们的第一名来了。”齐茵捧着个排球，嘻嘻笑道，“你还上什么体育课啊，上音乐课去啊，没准明年还能拿第一呢。”
她一贯阴阳怪气，看见小萤都要讽刺几句，最喜欢看小萤默默忍耐的样子。然而这一次，小萤却低着头，轻声说道：“不是我要上去唱的，是老师一定要让我去，我、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她的声音很小，但确确实实是在反驳齐茵的话。
齐茵一愣，根本没想到一向骂不还口的小萤突然敢回嘴，顿时一股邪火烧上心头：“哟，你还敢还嘴，胆子大了嘛。”她抬手去扯她的头发，想给小萤一点教训，“你这个哑巴，你也配说话？”
“放开我，放开我。”小萤挣扎着去掰她的手，“不是我要上去唱的，你凭什么打我，你们凭什么都怪我！”
她这样反抗，惹得齐茵大怒。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齐茵直接抡起排球，往小萤头上砸。
“啪”地一声，小萤耳中的助听器掉在地上，裂开了一道道蛛丝般的碎痕。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风的声音、鸟的鸣叫、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操场上学生的喧哗、齐茵的大喊大叫……一切的声音瞬间都消失了，只余下寂静的一片。
小萤停下了反抗的动作，任由齐茵的拳头砸在她身上。
齐茵起先没察觉，还在继续打她，捶了她好几拳，忽见小萤一动不动，觉得奇怪。顺着她的目光往地上看，看见地上摔碎的助听器，顿时瞳孔骤缩。她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对于助听器的价格是有概念的。
她们这么大的动静，很快被其他人注意到。不知道是谁去报告了班主任，贾老师很快就赶到。其他一些同学也跑了过来，围在一圈看热闹。
两个女孩子站在人群中间，小萤的脸上还有乌青，齐茵的头发也被扯乱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当然最显眼的，还是地上那个四分五裂的助听器。
贾老师看着眼前的场景，板起面孔：“怎么回事？”
小萤没了助听器，听不见声音，好在她还会读一些简单的唇语，立刻道：“贾老师，她、她……”
还没等她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齐茵已经抢先开口：“老师，我不是故意和柳萤打架的。我在这里打排球，球不小心砸到了柳萤，把她的助听器弄坏了，柳萤就上来打我。”
“不是的。”小萤猛地摇头，“她不是、不小心，她是故意的！”
两人各执一词，坚持自己说的才是真的。可学校没有装摄像头，当时也没有其他的学生路过这里。一时之间，竟无法判断是谁在说谎。
贾老师问：“齐茵，你说你在打排球，为什么不去操场和同学一起，一个人跑来这里打？”
“我、我……”齐茵一脸惊慌，她当然不是在这打排球，而是溜到这里偷懒。因为过于紧张，她一时编不出细节，只会重复那一句话，“我真的是不小心，是球砸到柳萤，我不是故意的。”
“老师，刚才我正好站在二楼，看到了经过。”
这个时候，文艺委员突然从围观的人群里站了出来。
“齐茵在这里，一个人对着墙壁练接球，有一个球没接到，不小心飞出去了。柳萤正好路过，被砸坏了助听器，很生气，就和齐茵打起来了。”她条理清晰地补充着齐茵的说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我看到，是柳萤先动手的。”
“不，不四的，你撒谎，不四这样的！是齐茵先打我的，她、一直、一直都在欺负我！”小萤不可置信地看向文艺委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人！”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骇人，文艺委员吓得后退了一步，然而还是坚持说：“齐茵是不小心砸到你的，柳萤同学，我理解你的愤怒，但……”
“你骗人！我没有说谎！”
贾老师看着眼前的三个学生，眉头深深地皱起。
文艺委员和齐茵的说法正好对得上，这两人平时也没有特别要好。要说文艺委员替齐茵做伪证，似乎不太可能。齐茵也没有理由一直欺负柳萤，她要是真的一直在欺负柳萤，自己却从来没有发现，那这个班主任做得可就太失职了。
至于柳萤，她一向是个温顺听话的好孩子，可是助听器被砸坏，发火也说得过去，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贾老师问：“小萤，老师理解你现在很生气。但你说齐茵一直在欺负你，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大的矛盾吗？不然她为什么要欺负你？如果她真的老欺负人，为什么只欺负你，不欺负其他人呢？”
齐茵为什么总是欺负她？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其他人？
“我、我不知道……”小萤看着贾老师，眼眶逐渐湿润，“老师，我没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
“老师明白的。”贾老师和蔼地看着她，“你的助听器坏了，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很生气，这都是正常的。你现在在气头上，当然觉得齐茵不好。这件事情齐茵也确实是有责任，她弄坏了你的助听器，老师会去联系他的家长，赔你一个新的。别难过了，到时候老师陪你一起去买个新的助听器，好吗？”
“不是的，老师，不是的。”小萤拼命摇头，流下泪来，“是她欺负我，她一直在欺负我，所有人都看见过的。”
她的周围站满了人，惊慌失措的齐茵，故作镇定的文艺委员，试图安抚她的贾老师，还有其他围观的同学——他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冷眼旁观，然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作证。
小萤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荒诞的无声电影。这场电影里她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绝望地大喊：“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
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
傍晚，放学的铃声响起。
黎明明说：“小萤，我陪你一起回家吧。”
小萤摇了摇头：“不顺路，泥早点回去吧。”
“可是……”
小萤：“没事的，我没事的。”
黎明明无奈，只能和小萤在校门口分开了。她看着小萤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担忧。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体育课上自己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就发生那样的事情。如果当时她在场的话，一定不会让齐茵欺负小萤。
课后她跑去和贾老师解释，贾老师却只是道：“明明啊，老师知道你和小萤是好朋友……”
贾老师并不相信她。
流萤山小学的学生基本上都住在附近，小萤的家也不远，和学校只隔着三条马路。落日西斜，小萤背着书包，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唯一陪伴着她的，只有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
她的口袋里躺着一只碎掉的助听器。
虽然贾老师说，会让齐茵的家长赔偿，给她买一个新的，可是她心里还是好难过，耳朵也好痛。
等到了家里，又要怎么和爸爸妈妈说呢？小萤担忧地想，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他们一定也会很难过的吧。
以前她怕父母伤心，对学校里的事一直报喜不报忧。同学们的冷言冷语她从来不说，有时候齐茵会往她头上粘泡泡糖，她怕洗不干净被母亲发现痕迹，就直接剪掉那一缕头发。可是今天助听器被砸坏了，要买新的，这么大的事，没办法像过去一样隐瞒了。
离家越近，小萤心里就越愁。她走得很慢，天渐渐地黑了，可脚步再慢，这条路还是走到了尽头。走过下一个转角，她就到家了。
山下的土路没有修整过，坑坑洼洼的。转角的路灯时好时坏，前两天刚有人来修过，今天又不亮了。前面黑漆漆的一片，小萤也没有在意。她低头默默走着，正想着回去后要如何安慰父母。
“砰——”
一声巨响！
黑色的汽车从转角突然冲出来，砰地一声撞上小萤。她的身体像一片风筝，高高地飞起来，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又砰地一声重重落下。
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脏器，鲜血汩汩流出，四肢百骸猛地传来一股剧痛。小萤躺在路上，鲜红的血液在她身下画了一幅画。
她原本应该是听不到声音的，此刻却清晰地听到了肋骨折断的声音，紧急刹车时车轮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还有车主奔溃的大喊：“我按了喇叭的，她怎么还往前走！”
……
“后来呢？”霍骁问，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们已经从小萤的回忆里出来，回到了夜色中的森林。周围是参天的大树，茂密的枝叶遮盖住了所有星光。唯一的光亮，就是荧荧闪烁的流光。
小萤道：“我死后，又扯皮了很久，齐茵家里才赔了几万块钱，算是人道补偿。”
她还记得当时贾老师是这么对她父母说的：“本来只是同学之间的一些磕磕碰碰，无心之过，谁能想到竟然因此发生了意外，谁都不想的。他们都是天真单纯的孩子，没有坏心肠。”
霍骁：“就这样？”
苏离轻叹一声：“你还想怎样？这件事说起来，就是同学打架弄坏东西而已。真要论起来，小萤的直接死因，是车祸意外。”
“那个转角没有红绿灯，因为视线盲区，经常出事故，只是都不算太严重。那天正好路灯坏了，光线很暗。那辆车路过的时候又没有减速，只是按喇叭提示路人注意。”
偏偏，小萤听不到喇叭的声音。
如果那天助听器没有坏，她不会满腹心事地低头走路，走到转角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忘记要先停下来看一看。即使粗心忘记了，她也会听见喇叭的声音，先停下脚步，等车过去了再往前走。
可是没有如果，就是在那一天，她的助听器坏了。
小萤：“是啊，他们所有人，都说我的死是一个意外。可是，这个意外明明可以不发生的。”
“……”霍骁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再后来，贾老师退休了，搬去外地和她儿子一起住，现在在帮忙带孙子。
文艺委员考上了流萤山最好的中学，然后当了艺术生，考去了玄武京，上了很好的大学。
齐茵上完初中就去打工了，在外头漂了好几年，后来嫁了一个同乡，又回来了。她有了一个女儿，你们今天也见过了，就是张小花。不过她脾气还是很大，待张小花不大好。”
其他那些旁观的同学，也有了各自的人生。只有小萤的人生，定格在了死亡的那一刻。
她一脸平静地说着这个故事的结局，语气无悲无喜，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的故事。
“还有黎明明，她竟然真的当了老师，回到这个学校。她是个好老师，学生的事情都很尽心。这大概是整个故事里，我最喜欢的一个结局了。”
霍骁：“……”
苏离静静听她说完，才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帮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