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青从社区离开后打算找间旅店入住，研三没有固定开学时间，她可以在镇子上多呆些时日。

最近的旅店正好在学校旁边，环境很一般，两边的墙面上沾染着黄褐色的污渍，进去后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潮湿气味，整个空间压抑又沉闷。

陆青青想换一家，但考虑到位置方便还是住下了，背着包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里面坐着的大婶看到她的身份证“哎呦”一声抬起头，扶着眼镜说：“是陆青青啊。”

她语气里的惊讶大于嫌弃，重音放在中间的位置，还喜欢用语气词结尾，陆青青凭声音认出了面前的人——六年前住在她家后面的邻居李栀华，平时闲着没事儿就喜欢端着瓜子在后边儿聊八卦，她家里的事能那么快传开，可没少她帮助。

陆青青冷淡地点了下头，拿到身份证和房卡就打算直接去房间，一刻都不想被耽搁。

但李栀华是什么人，小镇无聊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来了个有故事的人怎么能放跑她。

“丫头走这么快干嘛？难得回来一次，不跟婶子聊聊啊。”李栀华从桌子后面跑出来，“你就一个人回来啦，没带其他人啊，谢铭那小子呢。”

陆青青躲开她伸来的胳膊，摇头说，“我没见过谢铭。”

“哎呦，跟婶子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啊，谢铭不就是想摆脱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娘，才跑掉的嘛。”李栀华看着陆青青凝重的表情觉得自己猜对了，“你们要是没关系，怎么会前后脚人就消失了呢。”

陆青青一向不喜欢和旁人解释太多，她不知道自己走后，谢铭失踪的谣言是怎么联系到她身上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认定谢铭消失是为了摆脱他的母亲，陆青青不想谣言在扩散下去，但她就算解释了，这些解释又难保不会再被添油加工成另一种谣言传下去，所以闭口不谈反而是最好的解。

“我离开是去上学了，谢铭失踪的事我确实不清楚。”

李栀华眉头一皱，眼间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怂搭下来的树皮，让她浑浊的三角眼看上去刻薄：“啧啧，你们这些小年轻一天到晚就喜欢藏着掖着，嘴里半天都说不出个真话，谢铭一个大活人又没有找死，又没被人绑架，怎么可能莫名其妙消失了，你个妮子肯定藏着事嘞。”

“嗯，您说的都对。”既然没办法让她相信自己的话，那陆青青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你你，你看你，我就问两句话你这什么态度啊。”李栀华听出言语间的糊弄和嘲讽，有点生气了。

陆青青住在旅店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说了一句“还有事”便上楼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素质啊——”李栀华见她头也不回地上楼，又忍不住在楼下小声嘀咕起来。

陆青青假装没听见，紧了紧身上的包，照着房卡找房间，但她刚抬脚走了没多远，楼下又传来了大动静。

嗙——先是酒瓶碎裂，啪啪——接着是泻火一般的拍打声，最后是一场骂架。

“你这是又喝了多少啊，离了酒就不能活了是吗？”李栀华拧着赵强的耳朵大声骂道。

“死婆娘疼疼疼，没喝多少就半瓶白的。”

“半瓶白的还少啊。”李栀华抢过他的酒瓶，“一天到晚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留老娘我在这儿看店，你说你是不是混的。”

“是是是，我混你轻点儿。”赵强嬉皮笑脸地打马虎眼，“现在江上不让捕鱼，我这一天到晚没事儿干，总得找点事做做吧。”

“那你在这儿看店，换老娘去打麻将。”

赵强嘿嘿笑：“你去就去呗，店里又没什么生意。”

“谁说没生意，你没听到楼上有声音。”

赵强喝的晕头转向，根本听不见楼上传来的声音，还一个劲儿笑着。

李栀华看着丈夫神志不清的样子，心里一阵火，又狠狠拍了一顿。

“哎呦，老婆，老婆行了，轻点儿轻点儿。”赵强转移话题，“楼上来的是谁啊？你认识吗？”

“认识啊。”李栀华停下手上的动作，没好气地说：“就之前住在咱们家前头的陆家女儿。”

“陆家女儿？”赵强瞬间就不晕了，“就是那个一天到晚顶着张死人脸，成绩却贼好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青青。”

“对对。”赵强迷迷瞪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清明：“怪不得老子今天手气这么差，原来是家里来了个晦气玩意。”他看向李栀华：“你怎么不把她赶出去？”

“赶出去干嘛？有生意不做我是傻子啊。”李栀华翻了个白眼。

“那倒也是。”赵强扶着墙坐到地上，“可是她回来干嘛呀？”

“不知道，可能是处理房子吧。”

“房子？于晓远那家伙说儿子结婚想在学校旁边买栋房子，不会就是要买她家的吧？”

“有可能哦，镇长不是一直在愁陆家房子占着好坑吗。”李栀华搬了个凳子坐过来，边嗑瓜子边说，“那于晓远又是他表弟，只要把以前那些晦气事儿糊弄过去，这房子不就卖出去了吗。”

“哈哈哈哈——”赵强突然从地上站起来，“那这房子他一定得买，我倒要看看他晚上做不做噩梦。”

李栀华看着丈夫幸灾乐祸的样子，只觉得他没出息，“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人家于晓光当年和你一起从渔船上退下来后，立马转变风向开了家渔场，现在自己当老板，还上新闻，多有排面啊，你再看看你。”

“看我，我怎么了”赵强扯着嗓子嚷道：“他不也是靠家里的关系才把厂子办起来的嘛，渔场，渔场，养在厂子里的鱼能有我从江里捞上来的好，那些鱼吃了饲料变的膘肥体壮，里面指不定加了激素呢，也就是骗骗那些外地来的食客，咱们正经家里谁吃养殖场里的鱼。”

“我昨天买的鱼你没吃吗？”

“那，那是养殖场的？”

“要不然呢？现在出江打鱼不得蹲牢子啊，我看你昨天吃的挺欢的，现在一嘴的屁话说给谁听啊？”李栀华看不上丈夫这样。

赵强挠了挠头，摆出一副强势的模样，说：“我不管，你以后不许买了，要吃老子去堤坝旁边钓，咱不吃渔场里出来的鱼。”

李栀华顿感无语，学着他样子阴阳怪气道：“咱~不~吃~渔~场~里~出~来~的~鱼，说的好像鱼养出来是给你吃的，你不吃，人家的鱼卖给别人，钱进的也是他的兜里，你有钓鱼的功夫还不如找个厂上班呢。”

“死婆娘，一天叨叨叨你没完了是吧？”赵强在外面被人看不起，回了家又要受气，手一摆打算出去再换个地方呆。

“滚吧你！”李栀华也不惯着他。

一阵叮铃哐当后旅馆终于安静了下来。

陆青青听完两人的对话，回到旅馆房间，心情还是和先前一样无感，这段对话里唯一提供给她的信息就是买主的身份。

禁渔令实施还不到三年，于晓光之前和赵强一起在江上打鱼，多多少少会从他口中得知陆家相关的事情，但那个时候除了学校和街坊四邻，有些事情并没有传的太开，所以于晓光对她家的事应该没那么清楚，加上镇长的态度，一些妖魔化的谣言应该也不会传入他耳中，那么于晓光开出的地皮价格很可能高于50万，而剩下的钱进了谁兜里自然也一目了然了。

陆青青想卖房子却也不想让人空手套白狼，反正她也不急，索性就这么拖下去吧，而且比起房子，调查谢铭失踪的真相才是她回岛的目的。

陆青青躺到床上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觉得房间有些过于安静，于是动动手指打开手机，熟练地翻出一条语音。

“青青不要回来。”

清朗如晨风般的声音经过电子扩音器的处理多了几分沙哑，陆青青一条语音听了六年早已记不清谢铭原本的声音，连同他的模样都一同淡忘了。

陆青青闭上眼试着回忆她与谢铭的过去。

院子、教室、操场、堤坝、芦苇地……岛上处处有他们的记忆，但现在却只剩下她一个人。

为什么让她不要回来？

陆青青六年里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这条语音是她离岛后收到的，当时她正好在整理宿舍，紧接着下一个信息就是同学群里发来的，谢铭失踪的消息。

程琳固然偏执可怕，但谢铭依旧很爱她，他绝不可能抛下母亲独自离开，也绝不会打破他们之间的约定放弃入学。

可陆青青能确信这条语音就是谢铭发来的，并且他没有受到胁迫或威胁，语气里还有几分强势，像是在警告她。

手机不断重复着录音，听多了大脑也跟着恍惚起来。

青青不要回来，青青要回来。

为什么不要回来，她又为什么回来了？

陆青青猛然睁开双眼，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注意到的问题。

为什么仅凭一条语音就能让她离岛六年？

诚然，这座岛给予她的痛苦大于美好，但并非没有值得怀念的人事物，何况她与谢铭青梅竹马，就算是怀疑谢铭失踪的真实性，她也该回岛调查一下吧。

可是她没有，谢铭失踪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谢铭没事，接着是想当然认为谢铭不失踪了，而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将自己藏了起来，过段时间就会出现……

可真的有这样的原因吗？六年前的陆青青真的有蠢到这种地步吗？

一个大活人不会莫名其妙消失，消失了必然会引起怀疑，而她在回小岛之前根本没有谢铭失踪的真实感，就好像他一直活在自己周围，只是碍于某种原因而不能出现。

这太奇怪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影响她的思绪和判断，让她不要回岛，可原因又是什么。

陆青青越想越困惑，身体与大脑陷入前所未有的疲惫中，却又无法彻底进入睡眠。

半梦半醒间一条短信将她唤醒。

陆青青没来得及触碰屏幕，语音就自动打开了。

“待在房间里，等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