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来着不善，但灵境试炼就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裴栖鸢心知肚明，这位正居山头的深宅“高僧”可能就是最后的大boss。不过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最终boss会是不明生物，毕竟是什么妖魔鬼怪，没想到还长个人样。

随僧人拾阶而上，透过大门望去，宅院里不似外面般沉闷无趣，反而是杨柳借春色，垂枝点翠红。在一片盎然正中，很不恰当地坐立着一顶青铜钟。

这绝不属于宅院该出现的景色。

掠过铜钟，正中间的屋子门窗未关，一座硕大的佛像占据全部视线。但佛像头颅却被丝绸红布覆盖，不见尊容。

再往下，供奉的香案上竹签香袅袅，白色的烟尘丝丝缕缕漂浮在空中，也就是裴栖鸢方才闻到的香火来源。

僧人注意到几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挡住大半视线。他合十掌心，点头示意。

“贫僧凡间名讳杜元恺，诸位贵客称我名讳即可。虽说贫僧早已离开梵门，但平日里还是喜欢供奉祭拜佛家，贵客见笑。”

卦象上明明说今日来者实力强悍，不容小觑。可他探到三人修为，最高的竟然是练气期后期，剩下两个人，一个人比一个人废物。

令他不解的是，修为最高的却跟在最废物的少女旁边，对着她恭恭敬敬。

就连同在练气中期的少年也护在那个废物身侧左右。

那个废物到底有什么能耐？

难道卦象结果有误？这绝对不可能，百年来，他的卦象从未出过半分差池。

连三百年前的阒都大乱都有预言，又怎么可能在这么小小的一个修为上出错？

杜元恺不安地转动佛珠，面上客气依旧。

“对了，虽然贫僧是在这深山老林里苟且，但偶尔也有闲情逸致摆弄些茶水。

“这里的梅花添着纯净的雪水，再有每日东方未白时分收集的朝露，埋在梅树下十年有余，今日正是开坛之日。

“想来几位贵客与这坛梅露有缘，今日贫僧就托几位贵客的福气，也来尝一尝这难遇的茶水。”

他引着裴栖鸢等人前往厅堂，眉目绘满慈爱，语气和善极了，就如同家里最疼爱小辈的老人。哪怕因为久居风霜雨雪，脸上皱纹仿佛沟壑，鬓边掺杂着几根白发，也显得容光焕发，格外招人亲近。

裴栖鸢却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刚刚的噬心花就是一个教训。谁知道这么地灵人杰的地方，孕育出来的梅花会不会含有剧毒？

虽然这么想着，但她并没有声张。

在别人的地盘上，没有证据如果随意猜测，如果被对方听到的话，很有可能惹怒对方。

裴栖鸢虚伪应承：“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茶，像‘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天地美景不可辜负，在这种美妙的时候，杨枝甘露奶茶我都能一下子强饮三大白。”

杜元恺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更快，几乎能从中窥见他的急迫。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

多么妙的朴素白描，三言两语轻松勾勒出雪夜赏景。

甚至还能暗自化用《庄子·逍遥游》里的“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 。”意境何等妙哉！何其妙哉！

在这种场景下，她饮的“羊脂甘露”又该是何等的仙琼玉酿。他此生只听说过用羊脂来形容玉，却是第一次听人来用来形容茶水。

强饮三大白，又何止是喝的是茶水？

是心境啊！

能随口作出如此绝句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僧人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自古以来，能作出如此绝句又有如此心境的人，只有五百年前那位轩辕诗仙。

虽然只是流传于世人的口中，但是空穴来风，能传出这么个人物肯定是有缘由的。

不然为什么偏偏是轩辕诗仙？不是琴仙，也不是棋仙？

传言道轩辕诗仙一生酷爱饮茶，无茶不欢。因此茶叶盛产的地方都能留下她的诗篇。

也传言她惊才绝艳、斐然成章，文学造诣堪登顶峰，一生因为身居高处无人与共，所以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后因诗仙太过善良仁慈，总被世情羁绊。她遇到灾民难情于心不忍，此生所得的所有盘缠全用之于民。最终竟然因为饥荒难度颠沛流离而死。

一个浪漫富裕的诗人，因为穷困饥饿而死。

这给她的一生更是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关于轩辕诗仙的传言便如同野火燎原，愈演愈烈。即使过了百年有余，在民间的传闻依旧鼎盛。

更有甚者，有些进京赶考的书生还会在考试前祭拜轩辕诗仙，以求榜上有名。

轩辕诗仙的传言并未有男女之分，在民间鱼龙混杂，男女的本子都有。不过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都觉得诗仙并没有死，而是就地飞升，成了神仙。

眼前的这个最废物的少女应该就是轩辕诗仙的转世轮回。虽然实力的确不像从前一样，不过经过几世轮回，又没有之前的记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必因为诗仙一世太过招摇，所以这个轮回才会资质平平。

不过没关系，大不了，他强喂些提升修为的禁药，修为总会见长的。

卦象从不出错，他就知道！卦灵真的显灵了！

他杜元恺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卦灵所言的天命之子。只要剖出天命之子的内丹，然后食其肉饮其血……他马上就能飞升了！！

哈哈哈哈哈哈……

杜元恺眼底愈发狂热，“喀嚓喀嚓”珠串的摩擦声更加急促，像是隐藏在暗地的妖物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森森地磨着尖牙。

“贵客，贵客，”他默念几声，脸上堆满笑意，轻声细语地恳求，“贵客好文采，不知贵客赏脸尝尝我这梅露能不能作出什么绝句，让贫僧也沾个光。”

裴栖鸢沉默片刻，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回答：“我哪里会作什么诗？别抬举我了。”

有时候人是真的不能装逼。

否则就会像这样，骑虎难下。

他到底从哪看出来她会作诗的？他们修士难道就没有高考必背诗词吗？

“贵客真是谦卑。”杜元恺温柔的声音甚至有些诡异，“无妨，无妨。想来我的梅露应当是比不上贵客的羊脂玉露的。”

裴栖鸢有些茫然地抬眸看他，然后莫名地又对视上同行其余二人的视线。

什么羊脂玉露？

这和尚耳聋啊，这是她说的词吗？

江盈雪接受到信号，自信接腔：“那当然比不上，那可是最上等的茶叶银针，又是从天山采集的甘露，百年难得一遇，所以才称得上茶中羊脂玉一说。”

说完，她挑起眉头，得意地看向裴栖鸢，满脸写着有荣共焉。

裴栖鸢惊慌地视线乱窜，生怕再对视上谁。

他们都疯了吗？

她怎么不知道杨枝甘露是从天山采集的甘露，还什么最上等的茶叶，杨枝甘露压根就不含茶啊！

不过百年难得一遇，这倒是。这修真界，即使再过几千年，也遇不上吧。

不对，怎么思路被他们扯着走了。现在这种时候，是想杨枝甘露起源的时候吗？

“盈雪，不要乱说。”

裴栖鸢清了清嗓子，终于打断这场罪名为“杨枝甘露”的闹剧。

虽然说杜元恺让几人直接称他名讳，但是直接这么喊一个看起来算是长辈的总归不妥。

还有一点就是对于不熟的人，裴栖鸢不喜欢喊名字。她总觉得这至少得是朋友才能单独喊名。所以裴栖鸢还是老老实实地选出一个折中的称呼。

“杜道长这里风月无边，想必茶也是极好的。不知道我们几个小辈有没有这个口福？”

不知道大boss实力之前还是要谨言慎行一点，等摸清再浪也不迟。

杜元恺攥紧手中的佛珠，笑道：“当然，这就是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应该是贫僧蹭这个口福才是。”

…

裴栖鸢终于尝到了那和尚口中雪水朝露又埋土的茶水。

没一点儿味。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味觉出了点问题。

倒也不能怪她这么想，另外两人只是微嗅茶水，就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喝一口后即使强撑着没有立刻发出赞叹，但是眼里的惊诧却是一点也没遮掩。

别这样啊显得她怪没见识的。

偏生那和尚也没眼力见儿，在一堆能夸的人中，虽然只有两个，然后精准地选中了她。

裴栖鸢暗叫不好，可千万别问她这茶怎么样啊。

这跟唐僧在天竺国被抛绣球有什么区别？一样的惊慌失措，一样的无能为力。

“还不知道贵客怎么称呼？”

“裴栖鸢，栖息的栖，纸鸢的鸢。”裴栖鸢答着，还不忘再仔细品尝这梅露茶。

另外两人也识趣地报上名讳。

“江盈雪。”

“谢青澜，青云的青，波澜的澜。”少年微不可察地看向裴栖鸢，然后将本来简约的几个字解释一通。

江盈雪撇嘴，扬起下巴，又重新报上名讳：“江盈雪，轻盈的盈，雪花的雪。”

没想到新捡到的小白脸居然如此有心机，想在裴师姐面前刷脸。还好她机智，没让小白脸得逞。

她才是裴师姐最忠诚的跟班，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而且只有她知道裴师姐的秘密，那些肤浅的人怎么配站在裴师姐身边？

杜元恺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

轩辕诗仙怎么能和这群幼稚的人混在一起，简直玷污了诗仙的躯体。

等他得了手，一定要好好清洗这神圣的躯体。

僧人眉目仁慈，在待客之道上可以称得上款曲周至。

“贵客想必累了，贫僧为贵客准备了房间。山上夜晚总会有些豺狼虎豹，贵客若是不嫌弃的话，在寒舍委屈对付一晚吧。”

夜晚？

裴栖鸢下意识地侧首看向门外。

在灵境里天黑得这么快吗？

不过她爬了那么久的山，记不清时间也正常。

于是她道：“当然不嫌弃。”

太废话了，她们敢嫌弃吗？

听听这话，这不是威胁是什么？外面豺狼虎豹，而且外面还有虎视眈眈的同门修士，尤其是温执玉，没准儿就在哪个犄角旮旯蹲她呢。

而且这附近也就这一处能住人的地方吧。

虽然江盈雪再三要求要和裴栖鸢住一间，杜元恺还是给每个人准备了一间房。

江盈雪哭丧着表情扯了扯裴栖鸢的衣角。

裴栖鸢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一般在电视剧或者电影里，主角误闯入古堡或者别墅，基本晚上都不会睡觉，而是集合作死。

虽然裴栖鸢不是很想作死，但是入乡随俗，来都来了。

不行。

还是不想死。

“子时吧，阴气重。你觉得怎么样？”

反正都是要作死，不如作个大的。在这种深山老林，零点出来想想都是死路一条。

裴栖鸢以为两人会拒绝她，但是她还是低估了两人的没主见。

“可以。”

“都行。”

苍天有眼啊，这就是冷暴力吧。

…

仙山福地到了晚上，完全换了副样子。

阴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着腐朽腥臭的味道。如果不说这里是什么仙山，裴栖鸢会以为误入了乱葬岗。

白日葳蕤茂盛的山脉树木，在夜幕降临之后，如同潜伏的野兽，令人毛骨悚然。

几人汇合之后，裴栖鸢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顿时恐惧从脚下升起来，半分也动弹不得。

不要啊！！！

忽然想起来没开段评，现在开啦ovo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湖心亭看雪》张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