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搜屋

繁体版 简体版
笔搜屋 > 未书春秋 > 第3章 第2章 比之九鼎

第3章 第2章 比之九鼎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血玉之谜,始终于我心头挥之不去。

为解惑,我再度孤身潜入寒露宫,这回,是避着颜卿与寒露宫一班十六名侍奉在内殿的天子随身侍人等的。

天子阖着眼,似乎已深深沉睡。

我刻意放慢了步子,轻轻地往前走,并不想吵醒云珏安眠,可正如太后娘娘所言,他的睡眠实在太容易被人惊扰,我才近他的身前,他尚未睁眼,便已然前倾身子一把攥住了我将要偷盗他枕下物件的右手手腕。

天可怜见,我不过假作偷盗,真正的贼,实则是此刻早已逃之夭夭的铭钧罢了。

云珏察觉是我,满怀荆棘的眼眸中疲倦尽掩,深深地叹息。

我惊觉他不过九岁年纪,哪里有的这许多家国之叹,不意间想到自己,不也是五岁便即掌了齐州的政事,大小巨细无一曾敢行差踏错,唯恐一步不慎,便是千百黎庶的性命攸关,此刻起,竟忽地起了一阵不小的心潮波荡,与他有了些同病相怜的亲近。

“洛虞公主!”他冷声,声线比方才颜卿的眼刀更要寒利三分。

“你怎知是我!”他虽病弱,手劲却一点不弱,牢牢地抓疼了我写字的右手,我因碍于礼法,本不欲与他争执,奈何这云珏死死不肯放手,我张口怒骂:“一朝天子,尽做些强人勾当,以欺凌弱女为平生至乐之事么?”

他冷笑,回怼我道:“一州公主,翻墙越瓦,以窥探他人私隐为乐吗!”

我方才那般小心,偷窥之事,竟然连病弱如丝的天子也能知悉了!震惊之下,我思绪百转直下,目瞪着云珏口不择言地道:“你是我的夫君,难道不肯容谅!”

云珏却云淡风轻地将右腿往他那极致轻软的榻上一抬,抱腿屈膝道:“谁是你的夫君!”冷冷翻了个大白眼,又轻嗤道:“清瑗公主,怕不是认错了人!”

我讶于他的敏锐,却百般庆幸他并未将此事想到父王身上,只空口认下了这欺君之罪,笑道:“我及笄后,自然要许与颇有名望的公卿王侯的,可如今九州各自为政,若一州兴兵,别州必群起相应,皇域乃是非之地,天子乃是非之身,想必纵使是洛虞情愿,我那血浓于水的父王,必不愿如此葬送我的余生罢。”

轻言浅笑,将许嫁天子说成是形如棺木,为的是令天子信服我的诚恳,此乃彼时我不曾对云珏提及的第一重私心,为齐州,我只得言语诚恳暗自周旋——不论天子是否当真甘为傀儡,将对皇权的算计摆到明面上,总是不智的。

若能与天子达成私交,套出他的心语,这番大不敬之词,才算值得。

“天惟其道,人惟其是,公主若真有心仪之人,王叔岂能强拗?”听到许嫁之说,云珏忽地眼波颤动了极其须臾的一瞬,忽而端正了帝王仪容,庄肃对我说道:“若来日真有这么一天,他要强逼你嫁,你便来寒露宫寻朕,万事,朕为你做主。”

九岁的少年,真正正经起来,倒还真算得上一个有模有样天子仪容,我望着他定定如墨滴一般的眼珠,听闻此言,忽而又失神了一瞬,瞥见他净白如泉的眼白,忽地明白了,何所谓“黑白分明”——从前父王授业之时,常言对我道:“'泾渭分明',泾水与渭水尚能分界,人心却驳杂难辨,犹如一时之风灯明灭,忽而善恶。”可此时面对着这个人,我忽地想道:原来所谓的泾渭分明,不是不可以用于摹人,只不过世上的人大多怀藏私心,才使得云珏这般不忍心苍生受戮的人显得与世道格格不入,母后皇太后赐他一个“未”字,或许也正因如此。

苍生不解语,我亦是苍生。

平心以待万众,可以说是无情,也可以定义慈悲。

彼时我尚在年少,总不愿将人想得极坏,故此面对云珏,我只一意以为他慈悲——不然,何以我与他素未谋面,甚而极可能盗玉,他却能轻易地道出那一句“万事为你做主”,而正因有此一句,我对婚嫁之事,方始有所期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论于云珏还是于我而言,都不过是桎梏。

颜卿随在宴少主后头,与那位六岁即协理宴州一概政务,现今已调入中枢为天子伴读的少主爷一道入内,云漓身后,还跟着他从宴州带来的贴身侍婢——青鸾。

青草绿如茵,我看见青鸾外绿内黄的搭配,忽地靥生浅笑。

不意,这三人转头看我,我却笑道:“清水碧于天,看来青鸾姑娘与本公主所见略同,”我低眉,仍自抿唇无声笑道:“如此浅草节气,正该配抽芽黄柳与青草,女子见事,所谓如此尔尔!”

转目于我面上的云珏、云漓与颜卿,莞然失笑。

我虽是新来宫中,赖了大半个月,实在不能再懒怠下去,想起后日便是授课之期,不由盯着眼前的宴少主与云珏,打量我这未授课的两位徒儿,秉性究竟何异。

云珏笑罢,嘴角尚未合拢,宴少主云漓辄抢前一步,挡在我与云珏之间,似生怕我欲生吃了这位虚弱如斯的皇帝陛下似的。我观他与天子近在仅一步之远,可谓是抬臂触手即可及,不免暗笑于他。

云漓却不管不顾,转身对着云珏嘲讽道:“天子之身,从未曾以'朕'字欺人,怎么今日一见洛虞姑娘,陛下便'迫不及待',要示好于人家了呢!”

我复惊诧道:“何意?”

颜卿收去放于桌上的一盏玉碗,转身后对众人道:“清瑗公主有所不知,咱们陛下人前,从不以'朕'字自居,即便是朝会之时当着满殿臣工,垂帘在前,母后在侧,他只肯以'我'自称,素日又不喜朝服,嫌笨且重,故此权只做布衣打扮,浑不似一个皇帝。”

满宫之人,唯颜卿不曾与云珏对视,出口之言,却分毫不曾客气。

小皇帝不恼于人前的体面被他的颜姑娘扒了个一干二净,只含笑目送颜卿离去,此时久候在云漓身后的青鸾终于得了空,顾自张扬道:“我家少主君,虽说名义上只是协理宴政,可王君经年流连于花街柳巷,自从他四岁时便不管朝政了,”她凑上前去,一双纤纤若无骨的手软软地捏着云漓的肩,以三分蔑视天子的语气看着小云珏,轻嗤道:“不似天子食饱万事足,少主君四岁起便理宴政了,”话落,似犹觉不足一般地,又重重补加一句:“是主理!不是协理,王君他成日游玩于曲苑花楼里,影也不见,”说到此处,似乎是在为云漓抱委屈,隐含着三分哭腔诉道:“可怜我少主君那么小的一个人,彼时却要处理如山的政务......”洛虞一时听得头皮有些发麻,意欲出声止住她说话,又听人言道:“真难为王君能两年不归宴宫,想必是自信我少主人在政务在,才放心游山玩水去了吧......”

天底下,云洛虞从未见如此甩袖的父母,遑论云漓之父,乃是宴州主君。

青鸾言罢,似乎犹嫌不足,轻咳两声便又要开嗓,好在颜卿及时归来,自青鸾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强行拖出外殿去了,洛虞三人耳边这才清净。

云漓见洛虞在场,似乎有话欲言,拿眼神瞟了云洛虞一眼,又瞧皇帝,请示天子不知此话该不该当着这位外地来的齐州清瑗长公主说个一清二楚,分白清明。

云珏道:“血玉失窃,此事清瑗长公主已尽知,你我不必瞒她。”

云漓听他直言明白,重重点了下头,复将手中紧攥着的一卷画轴展开在云珏眼前,指着画轴上的万万里山河定言:“云氏九州,自始帝一朝起分野,可礼部呈上的九州分野已有诸多疏漏,臣以笔绘图,将此九州重新展于陛下目下,请陛下过目。”

云珏定眸于那锦绣之上,忽而失笑道:“你的画,我不必存疑。”

“天子万万验证一遍为好!”云漓又抢前一大步,攥住云珏手腕,低语在他耳边:“此画卷纳九州山河数以万计,只恨不能将万世千生绘于其上,望陛下好生收录,勿令天下人怀忧饮恨,臣工拜别!”

云珏本着目于图卷的眸底光晕煌然一顿,瞧着双膝跪在地上的云漓,声音已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阿漓,你要走!”

云漓重重答曰:“是!”他复抬眸,盯紧帝王的眸心称是:“臣要走。”

“何时启程。”

“午后动身。”

“便在今日!”云珏忽地失了仪态,倏地自他榻前雪白的脚踏软毯上直立而起,摔了那如漆卷轴,卷轴碰在地砖上,叮叮咚咚了数声后,又敲响在墙面上,少时“咚”地一声猛响,便骨碌碌滚出外殿去了。

云珏不盯卷轴,只盯着云漓道:“谁给你的胆子,敢擅离职守!”

这话,近乎是一字一句咬牙迸出来的,云漓却未曾抬眸与他对视,仍旧垂目于地,平声静气地禀奏:“臣的职守,不在皇宫中,而在宴地!”

“你是宴州的少主,不是朕的旧友。”云珏声线里的颤抖愈发显著,连云洛虞都察觉出了不对,云漓偏不看他此刻的崩溃与动容,只仍旧坚定地道:“阿珏,你知我迟早要回去的,自三年前你初识我,便知我迟早要复归宴州的,不是吗?”

“朕是许了你归宴。”云珏苦笑如泣,那声调淡淡的,有几分将欲死去的哀伤,可他们彼此之间,究竟相隔了千山万水,是什么悄然变动过,又终于无声逝去了?

洛虞窥了天子愈发苍白的面容一眼,不忍心再瞧。

未帝初年,同春日。

九岁的云漓千里奔程,终于叩响了皇城外门,内城九门依着由外至内的次序,轮番洞开,只等着他一人而已,宴少主手握先帝遗诏,策马入京,为天子伴读。

史书上不过简短的寥寥数字,称云漓持诏入宫,为公子身。

同年秋,御苑射猎。

史载天子受惊,有一矢欲穿胸而过,而云珏躲闪不及,已是凶多吉少,时宴少主云漓策马而至,一根羽箭,将那支直冲云珏心口的箭矢,射偏了半寸。

唯有云珏知悉那一日,刺驾的箭矢偏在玉砖上,而太后身在其侧静冷观之,未曾发一言,甚而连追查刺客的令谕也不曾下达,便几句软话哄着云珏,将此事不了了之。

“天下人,谁又没有个难处呢?”太后冷冷笑道。

天子之身与刺客性命,他的母后选择了后者,缘由是刺客亦是天家之子民,而天子理当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贴心地去体味那所谓云氏子民的“难处”。

“陛下受惊,臣来迟一步。”云漓却仗着他已在宴州握有实权的强势,不理太后,面上的礼数做足,双膝给二人一跪,口中却只应着天子礼,三两步走上前去牵起云珏的手,拉起他失神的身子,便往林深细水畔跑去。

“云漓,你放手!”云珏跟着他奔跑一阵,终于甩脱了太后视线与她安插在天子身侧已有大半年的眼线们,却极大力地甩开了云漓的手,与他怒目而视。

“陛下不想要自由吗?”云漓将被甩的手负于腰际,望着溪水下澄澈的游鱼行踪,暗自低吟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看它们,比天子自在。”

云珏深眸一细,出手便打,直攻云漓咽喉。

“云漓,你放肆!”

云漓一把擒住了云珏的手腕,窃窃失笑道:“放肆又如何,我是宴州的少主,不是你帝王的仆从,陛下要如太后娘娘一般当奴婢使唤我,恕小臣万难从命,这便告辞,回我宴州去!”

云珏似从未见过如此洒脱之人,一时看呆了云漓。

“是否觉得,我是个洒脱至极的无赖!”云漓凑近了云珏耳边,轻声私语到末字,忽而放开了笑声朗朗,笑到最后险些笑岔了气,却看着天子愈发扭曲的面容,仰天说道:“阿珏,你真该出这宫墙,去见见天地远大,到届时,你方知悉你那母后为何至今仍不肯放权了!”

“今日冷箭,是她命人放的。”云珏只说道。

“是她令人做下的,又如何。”云漓索性撩起他海水蓝的袍子下摆,坐在临溪白石上,望溪水里随兴丢着小石子,用劲道:“难道天子至今手握皇权,有与母后一较之力?还是说,你能够摆脱你那位'帝师'云子奚的规束,即便你看穿了他的野心!”

云珏不解,他为何能如此从容地,道出这些久藏于自己内心讳莫如深的隐秘,这些如同阴暗至晦处爬行的蛊虫一般的寒毒,如同他自己娘胎里无解的弱症,缠绕于羸弱之身,将他自己这个将要为自己喊冤的无辜之人,缠束得喘不过气。

窒息般的死寂,便是云珏对他的回复。

“你这人,当真无趣!”云漓起身,丢下手中最后一颗石子,拍拍屁股后的土气,未留心那石子正中一尾游鱼的大头,将长鱼砸得晕眩不已,犹自顾心事地言道:“我指点你的迷津,尚未收束脩之礼,你反倒不领我给你的情,你这人如此无趣!”他说着,忽而凑近了云珏眼眉,呵出一口潮气:“如此无趣,简直令小爷窒息,我不顾你了!”此言落,云漓转身便走,只撂下一句:“小爷去也,御花园山高水远,陛下也不必寻我!”

云漓落在白石上的海蓝色衣带,被云珏轻手拾起,轻轻一拉,云漓便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复归到云珏眼前去了。

云漓见此,气鼓鼓凶道:“你耍赖,不是说好放小爷走了吗!”

云珏斯文败类似的,云淡风轻道:“君主一诺,比之千金重,少主君且请思量,我何时许过你轻离中州,违先帝遗旨?”

“你真是气人不浅!”宴少主云漓瘫坐在白石上,似对他没了法子。

“宴少主,也有奈何不得之人吗。”云珏眸中狡黠的流光闪烁无休,似一根原本实心的木头终于开了窍,笑得微有轻佻:“你既许我以真心,来日我许你一诺,别气我阿漓,我不欲见你不快。”

云漓闻言,“哐”地起身便道:“你是个皇帝,说话要记得算数!”

云珏沉吟道:“君主一言,比之于九鼎。”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