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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血色长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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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雏燕啁啾,午寐熏风浣柳,暮来林披夕照,夜听花落重楼。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碌乱而忘我,天道如常——诗云“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大抵如此。

在安逸中散漫久了,便很容易忽略岁月流逝,甚至感到无味和倦乏,唯有新生事物的蓬勃朝气能令人耳目一新。正因此,楚林顺利召集一干稍比他年长的小弟子,众人沆瀣一气,每隔几天就聚集起来找乐子,在太白山上下闹得鸡飞狗跳。

最广为人知的那次,他们听闻后山出现食铁兽,便连夜在山坡上设下密密麻麻的陷阱,结果只捕获了其他门派前来送信的弟子,气得朔榕提剑追杀这窝团伙一整天。

不过大多数时候,年长者们固然会斥责几句,但有时骂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索性由得他们去。孩子心性而已,算不上什么事,至少年轻一代里还有个安陵成熟稳重,可堪大任。

每每听到这话,安陵总是缄默眨眼,无辜又天真,仿佛从未暗中替楚林出谋划策传递消息。

毕竟谁会对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设防?

以前饮食上亏欠太多,这三年她发狠了吃肉,身体拔节极快,似雨后苍翠新竹:当初堪堪到郦姜肩膀,如今已经隐隐有压过女郎的趋势,乃至那件宽大的石榴色夹袄都不太合身。安陵无比心痛,站在镜前反复比划,眼瞧再也穿不上了才恋恋不舍地把衣服收进箱底。

有健壮筋骨作底,朔榕对她情有独钟,恨不得将百般武艺悉数相授。黄石公亦喜欢女孩能耐下性子读书,不仅准许她跟随年长弟子学文,还授予后山藏经室的钥匙允她随意出入。

然而同样有苦闷的时候,譬如三年内她于修道一途停滞不前,能轻易感知灵气所在,但始终无法吸纳进经脉。或许是方法不得当?安陵虚心向玄离求教,可他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叹息。

“你真的要学《窥渊》?阁中藏书那么多,换一本吧。”

她坚定摇头。

小孩子总是存在一种莫名的执着,想成为谁那样的人,就处处跟随模仿,像心法这种修行关窍更是不能不一致。

“《窥渊》看似属水,实则重在修心,修为会随着心性的增长而增长,也会随其衰退而衰退。”玄离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换而言之,你心境没有突破,修行便不会有所建树,甚至连入门都困难。现在还来得及,换吧。”

“不要,先生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行?”安陵梗着脖子犟,“我只是偷懒了没努力修炼,和心法没关系。”

于是,她白天周转于演武场和藏经室之间,傍晚泡过热泉后回屋打坐守静。虽仍然没有进展,不过久而久之将口诀倒背如流,连梦呓中都能蹦出几句,勉强算是种慰藉。

转眼入了十月,凌冽寒风呼啸着在林间乱窜,待第一场大雪落下,莫说太白,连茫茫秦川都被冰雪冻结彻底封山。

年长弟子照例要采买冬季储备,且必须散布九州,以防引起某地货物短缺哄抬市价,因此归来早晚不同。郦姜临出门前,安陵把院中所缺物品写成字条交给她,又忸怩着暗示自己想吃糖,女郎莞尔一笑,主动和她约定好带糖回家,接着便腾云远去。

洋洋洒洒的雪花漫天飞舞,安陵望着白茫茫的天地,深呼吸,鼓足气呐喊:

“早点回来啊!”

阁中一下子冷清不少,余下的年轻弟子们不得不承担起扫雪重任,终日抱着足人高的扫帚出没于各殿附近。这天,安陵像往常一样在骨殿石阶上除雪,忽然有人慌张喊住她询问郦姜去向。

“郦姊姊?她还没回来,有什么事吗?”

那名弟子将身侧的少年推到近前。这是位十五六岁的公子,穿锦衣内衬,外面披的柳絮袄却又脏又破,腰间本该佩玉的位置仅剩下系绳。他双目红肿不堪,眼底下一片乌青,神色憔悴,但观其仪态气度应该出身不凡。

“这小郎君自称是郦娘子的弟弟,说家中突遭变故前来寻人,在山岭外遇见就把他捎回来了。我正准备禀告阁主,劳烦你先带他安顿。”

“嗯,这里交给我便是。”

弟子匆匆离去,剩下他们两个无言相对,安陵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开口,又看他像是奔波许久的模样,于是说:

“你饿不饿,先吃东西?”

小郎君打量她一番,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正午已过,公厨里空空荡荡,炉灶上的粥凝着层黏稠米油,冻成了胶糊似的一锅。安陵抱起木柴准备生火,少年却拦下她,摇了摇头。

“冷的就好。”

她把饭盛进碗里,少年道过谢,就地坐在柴堆上狼吞虎咽,不过端碗执筷的姿势仍旧赏心悦目,显然家教甚严。女孩又找出一些肉酱和小菜,同样装了盘端过来,又碍于无处安放,只好双手托着盘站在一旁看他吃。

“我叫安陵,和郦姊姊住在一处,经常听她提起家里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

“郦孝友,年十五,尚未加字。”

她眼前一亮,欣喜道:

“哎?孝友就是你啊,阿姊最喜欢说起她幼弟了。”

“四弟五弟前些年刚出生,长姊尚不知晓,我已经不是幼弟了。”少年忽然又滚下泪来,声音嘶哑,“我现在……是长兄。”

安陵笑容一僵,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按捺住满腹疑惑,只尽心尽力给少年端盘递水。趁他吃饭的功夫,女孩取下发间一枚镶珠的簪子,转过身低声喊:

“楚林,楚林。”

这珠子正是当初楚林用于舞弊的那颗传音珠,后请玄离施了法,现在能传音三百步,专供两个修为低下的孩子日常联络用。须臾,另一端传来声响,却是楚仪清温婉的声音。

“混小子在雪地里滚一身泥,被我撵去洗澡了。有什么事要我转告他?”

“哎,楚姨,正巧要找您呢。”和楚仪清说话,安陵总是不自觉的软声软语,“阁中来了位客人,我想借身常服,再借楚林院中的热泉一用。”

“好说,等会儿让他给你送去。客人是男是女,身量如何?”

她扭头偷瞄少年,手放于头顶虚空比划几下,不确定道:

“是位郎君,大概……与我差不多高吧。”

将发簪插回远处,安陵生怕勾起少年的伤心事,双手揉揉脸,维持在一抹友善的清浅微笑转过身。这郦家郎君当真是倔脾气,哪怕止不住抽噎,也要逼自己和着泪咽下饭菜,直到填饱肚子才罢休。见女孩终于忙完正事,他停箸拱手:

“我吃饱了,多谢。”

安陵屈身回礼,开始收拾这一摊碗碟,然后用竹筐提着到公厨门外的水池边洗刷。郦孝友跟随左右,垂着手,同样站在池边看她洗碗。这场面着实诡异,她浑身不自在,在心底啧了一声,只能主动没话找话:

“郎君为何孤身一人,没有仆从跟随?”

少年抿了下嘴,语气低沉。

“家中……遭遇变故,母亲不愿让长姊知晓,我是偷跑出来的。”

“尊府在何处?”

“中京洛阳。”

洛阳?!女孩瞪大了眼。她其实对九州远近没有明确认知,只在书中读过;但郦姜曾偶然提起自己返乡需两个时辰,途中还必须停下休息,否则便会力竭。御风尚且如此,何况驱车或徒步?

难怪少年狼狈至此。

“可我听说凡人看不见通往太白山的路,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此话一出,郦孝友的目光顿时生出几分戒备,她正满头雾水,忽听少年询问:

“你真的和长姊相熟?”

嚯,原来是不信任她。安陵简直想把手中的瓷盘扣他脸上,磨着牙忍了又忍,继而深呼吸,压着怨气一点一滴回忆。

“她说她父亲为人正直,喜欢遍访群山,立志要写出一本地理详尽的书;母亲很支持他,就一心操持家里替他分忧。她还说她有很多弟弟,伯友宽厚,仲友聪慧,孝友勇敢……”

“长姊年少时曾向一位老道拜师学艺。”少年眼眶泛红,忽然插嘴。

“嗯,二十岁那年,道长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教给她,便把她送到了这里。”

“看来长姊确实很喜欢你。”郦孝友苦笑着叹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罗盘,“那老道与我家仍有往来,我向他打听长姊的去向,他就给了我这个,说是能指引仙府所在。”

安陵接过罗盘翻来覆去查看,却只感受到了其上充沛的灵气,并没有觉察出其他什么。她摇摇头,将罗盘还给少年,又将最后一个碗涮干净,用衣角擦擦手。

“走吧,我带您去沐浴更衣,再找个住处。你的事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就算现在派人去寻,阿姊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回来,姑且安心住一晚。”

二人敲开了楚林的门,男孩带少年进去,安陵候在外面,百无聊赖地搓着手踱步。不到半个时辰,郦孝友推门而出,一袭洁净新衣穿在身上,倒有了几分富贵公子的气势,然而长发未干,还沾着热腾腾的水气。

有自己当年热病发作的前车之鉴,安陵心底咯噔一声,赶忙从楚林手中抢过沐巾给他裹住头发擦干,手法相当娴熟。少年对此没什么反应,楚林却倚在门边阴阳怪气地咂咂嘴。

“阿姊,你准备让他住哪儿?”

“我隔壁吧,以前郦姊姊那个房间。”

“万万不可!”

“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郦孝友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说着诸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住姊姊闺房”之类的话,楚林则是急得跳脚,争辩道:

“两座庭院连通,这算哪门子隔壁?阿姊——”

安陵被他们吵得头大,赶忙捂住耳朵念叨“听不见听不见”,果然,两个人纷纷收声。她先小心翼翼对少年解释:

“三年前阿姊就搬到我房中与我同住,她原本那间屋舍一直空着,还招待过不少客人,已经算是客房了。”

郦孝友明显是抗拒的神情,思忖片刻,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女孩送口气,歉意地稍稍躬身,再拉着楚林把他拽到一旁。

“阿姊,你凭什么对他这么谦卑!”男孩叽叽喳喳抗议。

“郎君是郦姊姊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兄长,你想让我对兄长不敬吗?”安陵压着声音哄他,“况且来者是客,要对客人友善一些,你也不想坏了通灵阁的名声对不对?”

楚林撇撇嘴,不再反驳,却用鼻子狠狠喷气。

最终,安陵依然按计划把少年送回隔壁。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她特意请人在院中稍候片刻,自己做贼似的拿棉被包裹,将大半夜明珠原封不动转移到那座闲置已久的屋舍。

门窗紧闭,当郦孝友推开门,满室璀璨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甚至令少年忘记争辩“不相授器、不通寝席”之类的空话,那双与郦姜如出一辙的丹凤眼闪烁着流光。

“真美啊。”他笑容悲戚,声声泣音,“我幼时总埋怨父亲,怨他狠心让长姊跟着骗人的江湖方士修行,可如今亲眼看到阿姊的生活……罢了,怪不得母亲不愿让姊姊知情,能入仙境长生是福气,何必拉她回那污浊乱世?”

少年以袖擦去眼角泪花,向女孩长揖一拜,又道:

“仙姑,烦请你当作我从未来过,不要告诉长姊,明日清晨我就下山。”

安陵眉头一皱,环臂堵在门前结结实实堵住去路。她虽与他身形相仿,可因着常年习武,这具身板颇具威慑,至少气势足够骇人。

“你隐瞒一时,又如何隐瞒一世?待她来日返乡省亲,难道要毫无准备地面对真相?那同样是阿姊的亲人,她该当知晓实情,你我均不能替她决断。”

少年颓然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陵瞧他这凄惨模样,心口也跟着闷痛,于是掩嘴咳嗽一声,换作温和神情柔声安慰:

“郎君请尽早歇息吧,算时间,明天郦姊姊也该回来了。”

郦孝友沉默着微微颔首。

这一晚,安陵房中暗淡无光,隔壁屋舍则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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