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孤那日入宫说了什么江缔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她以为成帝另有安排的时候,江孤借着跟她“切磋”的名义,带来了成帝的谕令。
江缔带着几分喜悦“真成了?”
虽然没有圣旨,但江孤也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来诓她,又或许怕她不信,门外甚至还有宫里人的身影。
当然,是要掩人耳目的。
“陛下允了你去平阳关驿站之事,借你休沐的时间速去速回,驿站半点风吹草动,你都要如实上报,不得有一点疏漏。”江孤一边说一边卸下自己入宫的繁杂衣物,按理他不用这么面面俱到,但没办法,不能叫姓班的抓住把柄。
“陛下放心便是,”江缔接过江孤的令牌,放好在桌子上,“我既然能提出这件事,就一定有办好它的能力。”
“嗯,”江孤一身轻松,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招呼江缔在另一边坐下。
“工部和兵部的人也不是好应付的,你贸然出现必然会会引起他们私下议论,但阿朝你的官品吃不了亏,跟在军营里一样神气点,就没人敢说闲话了。”
江缔点头,但她的眉头还是皱起“爹,我在军营里什么时候神气了?”
江孤慢悠悠的转过眼神来,上下瞧了她几眼道:“把军中的将士拉来跟你练剑,打一个输一个然后给人家加练,你说你神不神气,搞得整个军营跟你称兄道弟。”
江缔满头黑线,一手扶额一手撑在桌子上:“眠晚他不也是……”
“人家可比你消停多了,”江孤一本正经的板着脸“你可以哪日去军营求证一下。”
“算了算了,”江缔连忙摆手,叹息一口把手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却正好看见了被江孤放在边上的兵符。
江缔一瞬间的思绪全都涌上心头,哪怕她面上不显,但江孤还是看出来她在担忧什么“放心,陛下还不会拿江家怎么样,这兵符,是我带去给陛下的。”
江孤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外面撒进来的阳光正好扑在他身上,甚至还有几丝调皮的滑到了江缔腿边“我什么年岁自己心里清楚,陛下也清楚,位高至此手握重兵,若是往前十几年或许我还可以在战场上对陛下以示忠心,”他转过身,面上的皱纹是抵不过的岁月。
“我老了,陛下也上了岁数,能上战场的次数屈指可数,”江孤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一直看到江缔心里“陛下尚且有余力整治朝堂,我旧伤加身,还能保住陛下的江山多少回?”
江缔一直都明白功高盖主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没料到在她心目中仍然是一方猛将的父亲,已经到了告老还乡的地步,亦没过早想到,帝王权术,如此残酷。
“爹是去奉还兵权,还是……”
江缔手抓着衣角欲言又止,“辞官”那两个字她说不出口,江孤他怎么会辞官呢?
江孤看着女儿,哑然失笑 “自然是去奉还一部分兵权,现在我不会辞官,陛下也不会允许,江家世代从军,陛下不会连一个空职都不留。”
那就太失天下民心了。
江缔被江孤笑的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别过脸,像是螃蟹走不一样挪到江孤身边,身子探出窗外左右看没人,这才问道:“陛下没接受?”
江孤却突然沉默,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把成帝的话告诉她,“陛下说,这兵权归属,他自有定夺。”
然成帝所言并非如此。
江孤记得自己面前的帝王威严背后的沧桑模样,盯着他看了许久,又对着墙上的一把剑看了许久,才道:“这兵权早晚也会在江家手里,爱卿不如就替朕替翊朝保管着吧。”
“是我胡思乱想了”江缔拍拍脑袋,渐渐感觉自己头上的力道似乎加大了,偏头一瞧,是江孤“爹,咋了?”
“没什么事,只是叫你小心路上,别出师未捷身先死,”江孤看着江缔,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以前只能抱着他腿的小姑娘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爹放心吧,翊朝境内能要我命的人屈指可数,”江缔有几分自豪“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江孤笑出声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除此之外,小心班府的人,到驿站之前一点行踪都不能叫他们发现。”
江缔想起上回班太傅那门生,当真不是个善茬,她于是点点头:“班太傅门下的弟子好像格外看不惯我。”
甚至胜过班太傅?
“班裴看不惯你,还能指望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能看的惯你?”江孤嗤笑一声,嘴上功夫倒不是一般的厉害,江孤早年随还是太子的成帝出征时,没少被他上折子告御状,现在的江孤不会理他,但当年的江孤要不是江夫人拦着已经冲到班府把人打一顿了。但江孤随即道:“几百号门生他就是神仙也管不过来,至少阿朝,他虽然与江府过不去,却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宁娴长公主牵扯太多,阿朝,对他,不必以敌人视之,也不可以良友待之。”
江缔沉默,班太傅从来没想过要她的命,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让她再不能为官,但江缔就是不明白,女儿身怎样就要受此不公,她难道没有做给世人看她费尽千辛换来的功勋?
“……爹,我知道了,”江缔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不少,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茧,不经有些恍惚。
“朝妹妹,男子能做到的,女子也可以。”
是谁?
谁会唤她“朝妹妹”。
江缔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一点“我总会让他们服的彻彻底底。”
“阿朝,路要一直走下去,”江孤走到柜子边翻着什么。
江缔不敢保证,她不敢保证自己可以走过世人非议,踏过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站着。
“明白。”
江缔有些怨恨自己窝囊,但她到底还是没有那个勇气认定自己不会半途而废,但至少,遵循它是江缔现在唯一能做的。
江缔正闹心时,突然间空中飞过来什么东西,快到江缔只看见一道残影,任由江孤的声音溜进自己的耳中“拿着,”
“这什么……”江缔一只手接住那只“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拿到手上才发现这是一个荷包。
江缔掂量几下,心情瞬间有所回升。
分量可以啊。
银钱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江缔耳边,她拿在手里笑嘻嘻的朝江孤移动“爹你怎么突然良心……给我银钱啊?”
江孤扯着她的耳朵“良心发现什么,我是短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了?”
江缔抓住他的手解救自己的耳朵,“爹我就问一下。”
江孤放手,颇为无语的看着她“明日是上元节,京都开放宵禁三日,好不容易回朝,叫你去上元灯会消遣一番,不乐意?”
江缔这几日一颗心都放在驿站一事上,心里只记得要陪脉婉惜去等会,一会儿没算时日竟然都快到了上元了,幸好有她爹,不然爽约她实在是过意不去。
尽管如此,宣威将军还是觉得自己对脉婉惜不太负责,这里面的银子估摸着应该够了……
“瞎想什么,”江孤轻轻打了江缔一下头,“不乐意的话这荷包还我便是,正好给临儿去。”
江缔赶紧放回自己袖中,“爹给都给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临儿他要干什么去?”
江缔总得算个好时间报仇。
当然她现在只是个关心弟弟的好姐姐。
”他早就有约了,”江孤重新坐回去,放松下来。
“啊,那您和娘呢?”
说起此事江孤十分自然,“我和你娘在元定河办了艘船。”
爹娘争执多是事实,但感情好也是事实。
江缔:“……”
难怪这么大方,合着是把她们姐弟两个打发了自己去享清闲。
“爹你有够敷衍的,”江缔思索片刻后改了自己的话,幽幽的看着江孤“你甚至不愿意敷衍我一下。”
“别贫了,快出去吧,”江孤以防万一江缔坐地起价,挥挥手示意她快走,但看江缔刚转身他又好像想起什么,添了句道:“要是一个人无聊就让葶苈陪你。”
江缔走到门口差点被绊摔倒。
“谢谢爹关心。”
江缔恨恨的走出江孤的院子,什么叫一个人无聊,她就不能找苏槐……找宣……
算了,苏槐歌家那位肯定要过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至于宣静……就让他去祸害陆迟一个吧。
再说。
江缔想起脉婉惜。
她又不是没伴。
江缔走后,江孤的院子安静了很久,很久才听见江孤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他从年少时跟随成帝,这么多年过去,他和那些朝臣自然不同,只是未曾想,成帝能做到这份上。
尽管江孤满是担忧,但那毕竟是从皇帝嘴里说出来的,宥阳公主何其特殊,他就算有多大的功勋也不能贸然询问。
果真,一切还是要看江缔自己的造化。
江孤阖上双眼,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养心殿的一切所言,那些东西零零散散,只有几句话在他脑海中有一席之地。
除了兵权一事,成帝还有一句话。
江孤几乎从情绪声音都记得清清楚楚。
“朕希望,不要让她变成第二个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