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成为漂亮的孩子。

七岁的小泉由里子折好愿望纸认真塞进床头柜的圣诞红袜子里。

客观来说，小泉由里子应该算一个漂亮的孩子。幼儿园的老师们总是选她做参观日代表班级发言的孩子，洗干净脸蛋，扎一个明亮的黄色发带，隔壁的有栖妈妈夸她漂亮得就像画报封面的六月姐姐。进入小学，男孩们有时偷看她，胆子大的送给她糖果和零食，女孩们也喜欢和她一起玩跳格子和翻花绳，她们拉着她一起在镜子前面束腰、翻裙角，真心实意牵着她的手小声说好可爱好可爱。

主观来说，十四岁的小泉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算一个漂亮的孩子。十一月的校园祭，朋友拉着她参加隔壁班的女仆咖啡馆，扮演男招待的同学眨着眼睛说小泉同学的咖啡免单哦。班里不苟言笑的严厉好学生偶尔也会耐心给她讲第二遍题，他约她一起出去玩，咖啡店、书店和公园，或许是喜欢对方在每一次成绩公布时昂首挺胸的模样，小泉点头答应了对方的邀请。她涂了薄薄的口红，用妈妈的直发棒别扭地卷起自己的长发，穿好提前一天搭配好的裙子和长筒袜，揣揣不安，又跃跃欲试等待自己的初次约会。他没有牵她的手，也没有揽她的肩膀，或许是上天忘了画属于她的少女漫画的浪漫剧情，男孩在咖啡店滔滔不绝咖啡的起源和种类，他告诉她课本之外的美国历史和现况，小泉听得意兴阑珊，却无师自通应对的手段，她微微睁大眼睛，一边投去羡慕而赞许的目光，一边捂着嘴唇说森君好厉害好厉害。他问她要不要做自己的女朋友，小泉假装犹豫了一会，然后摇头说我还没有恋爱的想法。

十六岁的小泉由里子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她花了很多时间打扮自己，渐渐的桌面收纳盒装满了化妆品，每天早上十五分钟的快速日常妆，补妆的粉饼和口红塞进包包隔层。她的同学没有见过她素颜的模样。她竞选班长，落落大方阐述自己的竞选理由。除了漂亮，她还有很多优点，稻荷崎的入学摸底考取得的优异成绩，体育节代表班级参加接力跑并且在最后一棒力挽狂澜，更重要的是小泉有不输任何人的志气，正如她在入学最初在漂流瓶和牛皮纸留下的信件内容。

“三年后的我，一定要成为令自己引以为豪的优秀女性啊。”

作为班长，她经手了班级所有人的漂流瓶，那个外县的女孩迟迟没有交来，粉红色的漂流瓶揭开了瓶塞，小泉善意提醒她快到放学时间了。她吓到了那个女孩。对方明显感到了羞愧，咬着嘴唇一连说了好几句对不起，快速写下几行字塞进漂流瓶递给她。小泉觉得她很可爱，也很可怜，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她无条件向周围妥协、讨好，所以小泉叫住了低头走出教室的女孩，她问女孩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对方愣住了，眼神露出了一种混杂着茫然和困惑的奇异目光。

“对不……”她差点又一次脱口而出，“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你没有做错事。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小泉难得正色说，“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这是属于小泉的善良和正义。

她向女孩抛出了善意的橄榄枝，希望女孩能抓着这跟树枝慢慢爬出黑暗的漩涡。

但女孩只是看着她。

沉默的，安静的，思考着什么似的。

大约过了一分钟，女孩突然轻轻“啊”了一声，好像明白了小泉说这些话的原因。她转动眼珠，眼神看向另一边，意义不明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小泉觉得女孩因为这一句话在讨厌自己，但女孩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向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教室。

十六岁的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就像一团空气，总是安静地蜷在角落，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鼻梁架着一副巨大的眼镜，黑色的框架，方正的镜面，就像她这个人周身环绕的沉默古板的气质。她不擅长打扮自己，干净利落都谈不上，洗了很多次的校服皱巴巴的，球鞋的鞋面也泛了黄，小泉偶尔听见同学天南海北瞎聊，他们都怀疑她是为了奖学金才跑来关西读书的，但小泉想起她登记的校外公寓住址，又觉得她多半只是懒惰得过头了。她很聪明，成绩很好，好到令小泉隐隐有些嫉妒。小泉嫉妒她不费吹灰之力解出的数学题，嫉妒她木讷外表下过于灵活的大脑，但每当小泉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在食堂角落吃午饭的时候，小泉看着那副巨大的黑框眼镜从她的鼻梁滑落的时候，小泉又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嫉妒她。优越和卑劣反复拉扯着小泉的思考。或许只有一点可以确认，小泉既想成为她，又不想成为她。

因为只有漂亮的孩子才有各种各样的优待啊。

鼻梁再高一点，眼睛再大一点，要圆嘟嘟的厚唇，不不不，要薄薄的微笑唇。想要更多的咖啡免单，想要浪漫的约会和爱情，想要优异的成绩和光明的未来。不不不。想要成为流量主播或大明星。想要变得有钱。想要地球流浪。不不不。不不不。到底想要什么呢？

十八岁的小泉想要成为一个漂亮的女人。

就像大厦玻璃墙宣传海报的漂亮女明星，化着精致的妆容，过着精致的生活。骄傲恣意，八面玲珑，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是最完美的榜样。

然后有栖拒绝了这样的小泉。

他没有走进她精心布置的幽邃夜空，驻足在门口弯腰鞠躬，没有任何犹豫说抱歉。

他说，由里子，抱歉，我不喜欢你。

最糟糕的就是这一句话。不是“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而是“抱歉，我不喜欢你”。

那个女孩就坐在教室里，握着幽邃夜空的开关，等待她推门而入实现一个美梦。听到小泉的惨败，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会像小泉收漂流瓶时劝告她不要道歉一样，使出高高在上的怜悯，劝告小泉不要纠结一次不被爱的遭遇吗？唯独这是小泉无法接受的。所以她没有走进教室，快步冲下楼梯，一个人躲在保健室哽咽。

为什么要在意她的怜悯？

因为嫉妒她？还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她面前抱有一种不自知的优越？

十八岁的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她不大方，不开朗，不圆滑伶俐，就像一株早晚要开败的阴湿植物。

她聪明，耀眼，黑板密密麻麻的板书仿佛一步步踩上的梯子。

她一定走得比小泉远。一定爬得比小泉高。有一天，她也会像小泉一样，涂上薄薄的口红，卷起长长的头发，穿上精心搭配的长筒袜和黑皮鞋。她只是太迟钝，太敏感，太晚熟，但小泉坚信她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优秀而漂亮的女人，而小泉又会在哪个平凡的角落仰望？

所以她向往她，嫉妒她，仰慕她，轻视她，喜欢她，又讨厌她。

这样想的自己真是太讨厌了。

小泉想要成为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所以她把这些复杂的思绪远远扔在脑后，不允许自己再想起哪怕一次。

十八岁的小泉还是漂亮的女孩，笑容明媚而甜美，走到哪里都有天然的好感度。她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的一周后，她收完宿舍的最后一箱行李，手机突然弹出了一个还算熟悉的头像。

她的老同学。

不。

即将成为她的老同学的黑框眼镜女孩在宿舍楼下向她尴尬而生硬地招了招手。

“拜托了，”女孩鞠躬，声音细弱，“班长，这个暑假，请教我化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