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五

宫治带来的食材还有富余，他叫我用保鲜袋分门别类装好放进冰箱，大概是我的神情太无知懵懂，宫治说到一半就闭了嘴，捡起喝空的两个饮料罐回到屋里。角名早就洗完了碗，倚着厨房靠门的墙壁听歌，看见阳台的玻璃门再次拉开，慢吞吞拔了耳机，欣赏宫治整理剩下的食材的麻利动作。

关于宫侑的谈话点到为止，宫治不再做宫侑的说客，我送他在玄关套鞋准备回家，扭头喊了声角名，没有看见角名慢悠悠晃过来的身影，角名正站在摞起的杂志和书柜前随机抽书翻看，听见宫治的喊声只是挥了挥手。

下一秒，承受宫治凝视的对象变成了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尴尬地摸了摸头：“治君？”

宫治的语气非常平和：“有一个没有边界感的男高中生在翻你的书柜，你是不是应该说一点什么？”

“只是参观吧……”

“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

“我给宫侑打电话叫他来接你吧，”随手合上杂志，角名举起手机晃了晃，界面特意调到了联系人列表，“正好给他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

宫治愣住了，很快反应过来，大约想起我们之前的谈话，小心瞥了眼我的神情便直接拒绝了角名的提议：“不用给他这种机会。我还是一个人走夜路回去吧。”他说得果断，不容拒绝，握住把手就要出门。

晚上九点，昏暗的路灯也有照不到的角落，宫治很少示弱，他和宫侑总是一起上下学，大概是真的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吧。为了宫侑的事，他专门跑去超市买了肉和菜，还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又顾忌我的想法没有联系宫侑，种种想法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先他一步按住了门板。

“确实太晚了，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还是给宫侑打电话吧。”

宫治定定地看着我：“你知道侑的性格，他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又哭又闹，非要得到你的谅解不可。说不定，你心一软，就原谅他了。”

“稻荷崎不大，总有一天会和宫侑碰面的。”

宫治叹了口气：“好吧。在阿侑来之前……”

“其实你可以在我的宿舍睡一晚，”角名说，“以前你和侑、阿兰在我宿舍通宵打游戏，还留了被子和枕头在那里，正好能用上。给宫阿姨打个电话说一声的事，不麻烦。”

宫治一口气没说完，吊在喉咙不上不下，准备脱掉的室外鞋就这样虚踩，然后他看着角名，微笑了一下。“这个主意不错，”他特意踢出角名的鞋子，催促角名，“很晚了，明天还要晨练，快点出来。”

角名放下杂志，封面透露的标题好像和代数相关，他单手插兜走过来，口袋的宿舍钥匙掉进宫治的手里：“这里离宿舍就五分钟，没两步就是保安大叔的宿舍。”

这次宫治没再找借口，他和角名对视了一眼，钥匙忽然就抛回了角名的手心。

“算了，”他穿好鞋子，伸了个懒腰，对我说，“我回去了。有空约饭。”

门一关上，天花板的吊顶似乎晃了一下，灯光深深浅浅照亮木地板，仿佛一脚踩进了澄清的湖泊池塘。影子团在脚下，我和角名站在玄关彼此无言，他应该找我有事，不然不会三番五次堵回宫治的提议。

“你没吃多少，饿不饿？”

主动向他搭话，我打开冰箱翻出两盒布丁甜品。

角名接过甜品：“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

他看过的杂志搁在圆桌，内容果然和代数有关，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题过程不像是他感兴趣的内容，但他偏偏抽出这一本看了好一会。折角的一页写满了我的批注，有一阵子我苦于某一类代数题，杂志的一道经典题和解法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在解题过程的每一步旁边认真打批注，为什么要做这一步，它和之前的步骤和条件有什么关联，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尝试，我不知不觉读得出神，甜品一口没有吃，读完后若有所思抬起头便看到角名投来的探究目光。

“看得我头疼。”他推开吃完的甜品，手肘撑在桌面叹气。

我合上杂志，干巴巴接话：“确实比较复杂。”

“你会原谅侑吗？”

“他们和你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

我有些吃惊，下意识抬头确认角名的表情，他没有被我的不信任冒犯到，只是若无其事点了下头。情绪早已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起，还好角名没有追问，我低头看着握住塑料碗的双手，中指的侧边本来有一块厚厚的老茧，退出数学社的这一年也变薄了很多。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我自己也有问题。”

“你确定吗？”角名淡淡地说，“你也有问题？”

“可能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会让我更好受吧。这种痛苦的情绪变得主观、可控。好像只要自己更敏锐，更强大，更洒脱，其他人就不能轻易伤害到自己了，”我想起宫治的话，他说我和宫侑一起经历过的事和感情都是真的，忽然就有叹气的冲动，“而且，冷静下来的我或许不想怪罪他了吧。虽然他做了错事，产生过恶意，但——”

我没法说下去。

没有合适的词语接替，只有无边无际的惆怅在心头蔓延。

但我也知道，我再也不想和宫侑产生任何交集了，匕首的刀刃还是留下了鲜血淋漓的伤痕，无论怎么缝补，都不可能回到光洁平坦的最初。我无法原谅轻巧揭过这一页的自己，好像哭一场，得到对方道歉，便可以心安理得继续这段关系。这是对自己的背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这个念头。

两个人的相遇确实可以改变一个人。

宫侑确实改变了我，他推我到台前为他代辩，他让我充满横冲直撞的勇气，他让我丢弃了名为胆小鬼的盔甲，不再对自己的感觉得过且过，而恰恰如此，现在的我才无法编造借口为他洗脱然后一笑了之啊。

所以，我永远无法打开那封信。

就像我无法向角名坦然道出的暗恋，和宫侑一起经历的夏天也成了无法说出口的另一个秘密了。

“但——已经结束了，”我不想角名多心，尽量轻松地说，“我不会再想这件事了。”

角名没有看我，双手托着下巴，低垂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他仍是低着头，轻声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在爱知读高中的模样？”

洞悉了他的问题背后的潜台词，我笑着回答：“可能有吧。但我不后悔来到稻荷崎。”

与角名伦太郎有关的任何选择，我都从未后悔。

听到我的回答，角名也笑了起来。

“那么，可以和我说一说吗？”他终于抬头，平视进我的眼睛，“你一直避而不谈的……关于JMO和数学社的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