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在被窥视、被窃听的恐惧与对现实的焦头烂额中过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前说到，这贾锦率先发觉，贾巧巧生出出逃之心，无奈之下，只得通知王皓熙，求她多加关照。那王浩熙乃贾巧巧之母，自是一口答应。

各位看官，您各个熟读《红楼》、才高八斗，定然晓得，这王浩熙乃书中荣国府二奶奶王熙凤命格是也。生的是一副蛇蝎心肠，工于心计、精于算计，唯独面对独生女巧姐儿，少两分刻薄，多八分柔情。生到当下，家庭地位发生质的变化，亲情远近、抚养责任分配自然跟着改变，然而爱女之情有增无减，依旧如此。

然而，管教子女，却绝非一人之业。

王浩熙将那巧巧口中“良人”的个人资料搁到贾琏面前时，他才刚进门不久，脸上被倒春寒的寒风吹出的红尚未褪去，瞥见面前那相片，便复又蒙上一层半是羞耻、半是愤怒的微红。

“就是这人？”

王浩熙颔首，并补充一句不冷不热的：“往好处想，至少不是杀猪盘。至多，是个混混。”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贾琏不可置信地瞪大一双凤眸，迎着王浩熙的目光上去，为那处事不惊的目光先是一凛，声音倒不由自主先自己低下来几分，复又呢喃道：“好，就算不是杀猪盘……巧巧年纪还这么小，她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王浩熙挥手，将贾琏迟迟不接的几张纸收回，攥在手中，如攥几张废纸：“我们能做的，不过就是让她别受什么身体上的伤害。精神上的，我们谁也管不了，这是她成长中必然的一环。”

必然的一环？

贾琏冷笑一声，沉默不语着大踏步走到厅中，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水果出神。

饶是再迟钝的人，此时此刻亦可读得懂空气中弥漫着的氛围。

房间里头的气压低得吓人。家政阿姨本来在玄关帮着整理物品，察觉到气氛不对，又瞥见王浩熙递的眼色，便拾起衣物，再拎起垃圾，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指纹锁落锁的声音像是另一种开关。王浩熙到对面单人沙发上气定神闲地就坐，心中默数，三，二——

数到一时，心中的声音与面前贾琏的声音同时响起，贾琏神情冷漠，声音比神情更冷，道：

“你根本不爱她。”

王浩熙只觉得心中“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大张旗鼓地倒塌了。

“我爱不爱她、怎么爱她，和你有关系吗？！”

她许久没有体验过被怒火点燃心智的感觉，此时此刻她只觉胸口憋闷难受，仿佛有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来又下不去，挤得心脏跟着拼命跳动，浑身上下血管都跟着躁动。

是吗，她还不够爱孩子？

也许她不是最好的母亲，但她一定不会是个平庸的母亲。

“怎么没关系？那也是我女儿！你天天只知道管着她、逼着她，什么时候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要的，我什么时候没有给过？倒是你，天天就知道鬼混，什么时候关注过她在想什么？”

王皓熙把“鬼混”两个字咬得很重，刺得贾琏脸上愈发显出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怒容来。她看见他胸口剧烈起伏，好像被气得说不出话。

如果是平日里吵架，她是该为此场景感到幸灾乐祸的。

然而，此时此刻，惹得他们二人心神不宁的，却偏偏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

贾琏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是情绪上头就会不顾一切的那类人，因而欲言又止、面红耳赤几次后，也终究缄默不言。两人就这样沉默相对，一分钟，两分钟——在这样的场景下，谁也不愿做主动者。

时间在墙上钟表的滴答声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贾琏终于清清嗓子，决定率先打破沉默：

“先别纠结这些了，皓熙。诚实地说，我们在巧巧这么多年的教育上都有问题——当然，我的问题更大，这点你总同意吧？”

王皓熙勉强点点头，算是对贾琏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真正问题的、主动递出的台阶的回应。

“那……我们现在还是说说这件事怎么处理吧，好吗？”

王皓熙换了个更放松些的姿势，虽说比起放松自己，更接近于是以此向贾琏传递一种和平共处的信号：“当然。”

“我觉得应当把巧巧尽快接回来，我们和她坐下来好好谈谈。”

王皓熙尽可能将声音放得平和些，道：“我赞成谈谈。但是，贾琏，你最近真的和巧巧交流过吗？据我所知，我们全家，现在已经没人还能劝得动她了。小锦今天打电话给我，也说不敢问得太多——她可是巧巧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小姑姑。”

“没有，但……”

贾琏颇为无力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巧巧不是那么不懂事的孩子。”

“当然，她不是坏孩子——可是，贾琏，你教过这么多学生，有一个道理你总该懂的：这个年纪的孩子，犟起来，什么好话都听不进去。这些好话里的道理，她是不会逼自己去懂的。”

贾琏又一次欲言又止，不过这一次，不是由于愤怒，而是自己理亏。

是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呀……

可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做父母的，总不能将这种关乎孩子根本的事交给运气来决定。

“如果就这样不管，她会不会真的在潜移默化里变坏了呢？”

王皓熙生气归生气，但她清楚，巧巧这几个月以来的叛逆行为，既然都守着底线、亦未曾影响成绩，就说明还未到价值观无法纠正的地步，充其量是中二期迟到。

要纠正她，也不能硬纠正，那样一来，只会白白让巧巧更加厌恶他们。

倒不如……

王皓熙心下忽生一计，此计若有神助，略一斟酌，便基本成形。讲与贾琏，对方闻言，虽有些教育保守派固有的迟疑，却并不否定。

——说书如此，何种计谋，暂且按下不提。

且道另一头，贾家名下几家公司遭受这一通折磨，虽最终并未查出致命之处，亦不至于破产、负债，然而规模收益，皆大不如从前，只勉强可运转而已。

贾安政本已奔波不止，这一档事一出，自然愈发焦头烂额。几乎一夜之间，已生出满头白发。贾芸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急自己帮不上忙，又急万一挺不过去，真教偌大一份家产败在自己手里。

不得已之下，林敏潇在自己将将收到的心仪offer与贾家前路间独自犹豫几个小时，终究决定投入公司管理，为此力挽狂澜之大业出一份力——只能说是尽一份力，眼下的情况，没人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让公司起死回生。

如此情形下，股权更迭、趁火打劫之类自不必说。最后一趟审查结束，短短几日过去，两家基础厂改名换姓。转型撞审查，回血遇背刺，凡是人性种种，到了此时，皆不可信。

——是破窗效应。

最困难时期，贾安政甚至卖了套房，试着将资金流水上的窟窿堵住。连老太太也瞒不过去时，只好谎言称是市场问题。静下来想想时，各自心中都觉凄冷。

如同那一年，他们还同泰城八中有着斩不断关系时。

好在，同样在此众叛亲离之时递出援手的，还有刘茗烟。

刘家虽与贾家经营范围并不相似，起不到什么根本上的支撑，不过资金支持、人情周转，却是个莫大帮助，何况相识相知数十载，双方彼此信任、情谊深厚，到了此情此景，都不必再有何防备。刘茗烟虽学识不如贾芸瑛，却胜在心性踏实，大学期间早早入手社会事，到了这一年，已经攒下不少功底与人脉。

如此一来，心中至少有底。

随春日蔓延、最后一波寒潮彻底宣告结束，最艰难的日子亦总算过去。

贾家剩下兄弟姊妹几个，这些年同刘茗烟联系早已渐渐淡薄，倘若不是此次出事，恐怕便终将疏远。如此一来，于这若干青年而言，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于是草长莺飞时，这数个老同学，终于又凑在一起。

地点定在泰城八中对面餐馆，窗口出去虽看不见校园，却必然能窥见来来往往、身着校服的学生，青春洋溢，嬉笑怒骂，一晃神，如同窥见无数个六年前的自己。

“他可是知道改了？”

餐桌上无论主客。大家还是像几年前吃食堂那样，几个桌子拼起，凑在一起说说笑笑。

刘茗烟本有意与贾芸瑛旁敲侧击了解如今状况，奈何各自落座后，又被贺紫鸢催着点菜，这才知贾芸瑛不打算来，思考之下，他只好同林敏潇暂且叙旧。

“多少知道一些，不过不至于彻底变了个人。”

“怎么说？”

“会尽力帮忙，只是显然，没有做到他的最好。”

“还存着拍电影的心？”

“当然。”

林敏潇将目光移开，声音跟着放低，垂眸道：“倘若不想着拍电影，他也就不是他了。”

“也是。——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四年？”

“五年。”

五年啊，五年可不是个小数目。对于人生而言，五年足以作为阶段划分的步长——人这一辈子，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说到底，也活不了二十个五年。

“你就一直陪他想做电影的事？”

林敏潇笑笑，唇角勾出熟悉又陌生的弧度。刘茗烟忽然莫名其妙地意识到，她垂在脸侧与身后的长发，恰似他们相遇的那个傍晚，使见者恍惚，像回到数年前，那个风花雪月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