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东洲的日头正在下落，蒙上了一层阴翳的橙红刺激着李三聿的神经。

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缓缓地坐起来，他的身体如同上次的情况一样，已经被治愈了。

辛倚正坐在旁边。

李三聿往更侧的方向瞧了一眼，郁巳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正坐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也年轻，两人正松散地聊着天。

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辛倚介绍道：“白驹吟，我和你联手杀凶兽的时候，郁巳结识的。”

李三聿点点头。

他们之间保持着沉默。

刚才的战斗中，两个人都暴露了太多的疑点，现在安全了，就不得不直面这些问题，躲避不了了。

终归现下是队友，将来还得做队友，辛倚先开口道：“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李三聿点点头，想了想，率先坦白了一件最无关紧要的细节：“凶兽的要害是猜的，之前跟着飞虎队的时候和一个女生学了一点判断凶兽弱点的本事。”

辛倚“嗯”了一声。

疑云仍在笼罩。

李三聿眼珠转了转，他这人不主动占人便宜，但也不喜欢被占便宜，向来喜欢把恩怨分清清楚楚：“我先说了。我说一个你说一个，轮到你了。”

这回却换来了长久的沉默。

李三聿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正要怒上心头时，辛倚却踩着点说话了：“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我都和你说了吧。”

“我只是个东洲客，仅此而已。”

“不过——我身上确实也有点不寻常。”

辛倚说着，语速不疾不徐，情绪也无喜无悲：“我没有父母，无论是生的还是养的。我只有一个神神叨叨的师傅。”

李三聿眸光微动。

这话说来是要交心了。

“我觉醒能力的时候很早，大概在六七岁吧，我发现我能够操纵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那个时候高兴坏了，觉得自己是被委以重任、要去拯救世界的英雄。”

“后来才发现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被叫做‘东洲客’。这样的人有非常多，不止我一个。我的英雄梦就这样破碎了，我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但是我的师傅，他对于我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他教我练灵气，告诉我，在整个世界的东边有一块神秘的大陆，叫做‘东洲’。而我，我生来就是为了踏上这片土地的。”

李三聿缓缓皱眉。

辛倚也没管，只是笑了笑：“后来我成年了，他消失了，于是我就来了。我从小听着东洲的传说与师傅对东洲的描述长大，师傅说没有东洲就没有我。所以我一定要去东洲的尽头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创造了我的生命。”

“实话说，自从亲身站在了这片土地上，我就发现了点端倪。我和这片土地太契合了，你可能会觉得我对灵气的运用就像是回了老家一样，事实上，我也这么感觉。”

“我发现我的脉搏和这片土地相连着。”

辛倚一转头，就见李三聿瞪大了眼睛看自己，显然对自己刚才说的话很意外。

意外是必然的。

李三聿见过各种各样的东洲客，但辛倚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他说不出话来。

这些内容对于他来说简直闻所未闻。

东洲的出现太过突然，绝大多数人类都把它当成异世大陆看。然而却有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和这片土地相遇。关系千丝万缕。

李三聿又想了想辛倚战斗中的表现，想到他在泥地中如鱼得水的样子，又否定了自己。

不，谁说是相遇。

没准是重逢。

正思考着接收到的信息，李三聿忽然听见辛倚冷不丁开口：“我的故事讲完了，你的呢？”

“我的……”李三聿想了想，慢慢说，“我也没有父母，我是被外婆带大的……”

在东洲里回忆人间对于李三聿来说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因为他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样的生活，要他说那些遥不可及的过往，简直是凌迟。

幸好他也及时转过弯来了，辛倚的话是在解释战斗里的异象，他也应该解释自己那声哨为什么能被凶兽听懂才对。

“这要从飞虎T-2队说起……”李三聿说，“当时的队伍里，有一个女生……”

当时的飞虎T-2队为了预防意外，在进入东洲之前抓了非常多的普通人陪着进去当肉盾。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清早，太阳还没爬到很高，天气晴朗、惠风和畅。

他的外婆想吃街角小摊那家阿奶做的烧饼，他就下楼去买。

然后就在家门口被人捂住嘴放了迷药，迷药的药效很强，他几息之间便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再度醒来是在一个黑漆漆的毛胚房里，像他这样的人有几十个，全部被拷了手铐串了绳，像狗一样拴着。

李三聿被关了三天，沉默了三天，在思考人生的意义。

在被拐去东洲前，李三聿的愿望是当个大画家，办一次自己的主题画展；被拐去东洲后，李三聿的愿望就变成了再见一次外婆。

但这样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亲眼看见边境守卫与飞虎T-2队高层相互勾结，亲眼看见东西洲的交接缝隙合上，外婆在另一边，从此以后看不见摸不着。

进了东洲以后，遇见的危险多了，普通人就像高层们抽的烟草一样，飞快地消耗着。

很快就轮到了李三聿。

但李三聿怕死，非常害怕，所以他剑走偏锋坦白了自己觉醒的事实，努力地给自己的能力贴金，说明自己的存在对于一个在东洲里行进的队伍来说多么重要。

他赌赢了。

飞虎T-2队留下了他的命。

同样赌赢了的还有另外一个女生，名字叫做凉昭。

凉昭和他很像，两人都弱不禁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毫无攻击能力。他被誉为东洲界内唯一的地理天才，而凉昭是唯一的生物天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凶兽天才。

都是脑类觉醒能力。

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摸清凶兽的种类、习性和弱点。前两者或许不重要，但最后一点，能精通各种凶兽的弱点，对于在东洲行进的队伍来说，吸引力是巨大的。

她还会一种独门哨声，能和凶兽进行一些基础的、简短的沟通。

在没有朋友的日子里，她把这项独门绝技教给了李三聿。

地理天才和生物天才的联手给飞虎队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最为最大功臣的李三聿和凉昭，却没有被队伍奉为座上宾。

他们是从人盾里爬出来的，飞虎T-2队的成员认为他们的生命是施舍出来的，飞虎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是再造父母，没有飞虎队的庇护，他们两个弱鸡活不到现在。

他们是奴隶，是沙包，是玩物，是种种，唯独不是人。

凉昭也和他一样，被拐得突然，不愿惹祸上身，只想回到人间的世界，只想回到平平淡淡的生活。

李三聿总和凉昭说会有回去的一天的，但其实谁都清楚，世界缝隙只进不出，他们再也没有办法回家了。

可是谁都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哪怕是自欺欺人到最后把自己都给骗了。因为这是唯一的精神支柱，没了，也就活不下去了。

他们一点功夫都不会，如果不是这身觉醒的天赋，早死一万次了。

他无数次和凉昭说，他不属于这里，也没什么冒险精神，对东洲的尽头更没什么执念，他只是个正在为如何精进画技顺利通过艺考而发愁的美术生。

但他被困在了这里，血肉都要腐烂在这里。

李三聿试图洗丨脑自己很多次，但都失败了，痛苦就是痛苦，是没有办法和解的，没有办法释然的。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不如死了。

但当死亡真正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李三聿又变了主意。他想活着。

那本来只是一次非常普通的崖边队伍修整，他到处找凉昭不到，又很快被领队喊过去辨别方向。

队伍就要启程了，但凉昭失踪了。

李三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走到悬崖最边上。

感受风的流向需要抬头和闭眼。但那次鬼使神差的，他却睁开了眼睛，目光不可控地往崖底的方向坠落下去。

层层叠叠的枯枝掩映间，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不甚明显的人形。

蓝衣蓝裤，是飞虎T-2队的“囚服”。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底下人的神情，或者说哪里会有什么神情，从这么高的悬崖坠落，只怕早就骨头错位、血肉模糊了。

李三聿那一刻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凉透了。

底下的人死了、烂了，灵魂都撕裂了，他却总觉得冥冥中两人正在交换一场绝望又无助的对视。

凉昭到底是自己跳下悬崖还是被人推下去的，都不重要了。

同样的境地里，女性受到的压迫似乎总要比男性更多一些。

而罪魁祸首还在他身后悠悠抽着烟聊着天，时不时传来一阵烦人聒噪的哈哈大笑。

领队来催的时候，李三聿腿软了。他一个趔趄差点也坠下崖底，几粒沙子被他的动作带着下去了，幸好他到最后一刻停住了，而后被久等不到答案的领队揪着衣领要结果。

李三聿浑浑噩噩，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个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自己得这么做。

队伍走光了。

他才缓缓站起，又倒下去，反复这么几次，才跌跌撞撞地往相反方向跑。

刚开始还不太稳，需要用树枝做支撑，后来渐渐稳当了，便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把风声都落在后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必须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仿佛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有恶魔。

这一跑，跑到他体力耗尽，彻底力竭，陷在泥地里又哭又笑。

笑他终于狠绝了一回，一跑跑出了自由，又哭他完全地成了孤身一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惶惶不可终日。

折磨还在继续。

后来李三聿陆续遇到了几支队伍，都是躲在暗处偷听——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遇上下一个飞虎T-2队。

他才知道飞虎T-2队全军覆没了，也才知道自己已经臭名远扬。

东洲里面没有时间，但所有人都觉得度日如年。偶尔他握着树枝回头看，也会对着风声说，原来自己已经战战兢兢走出了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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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哨声就必须提到凉昭的能力，提到凉昭又必须提到飞虎T-2队，李三聿想着梦之队既然建立，干脆把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也省得以后生隔阂。

便简短地概述了一遍。

辛倚听后久久不言。

他其实一早就知道有人口丨买卖这种黑色交易的存在，但当苦难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又是另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气氛过于沉闷，这并非李三聿的本意。

李三聿想了想，正要开口缓和一下氛围时，突然听到辛倚的声音：“所以你的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对她说话吗？”

李三聿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

令人惊讶，他当时说得那么小声，居然被离得那么远的辛倚听见了。

“是，”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李三聿直接道，“其实，我总觉得她还没有死，或者魂魄还没有散去。有很多次，我本来都该死了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活下来了。”

“实话实说，我一个人根本走不了这么远，也不是运气的原因，我运气一向不好。我能感受到她还在跟着我，在暗中庇护我，帮我，或者帮她活下去。”

“包括现在的梦之队，我也觉得是她在冥冥中的指引，指引我或者你，让我们在某个时刻相遇。”

李三聿的话让辛倚笑了笑。

这种玄学的事情很难说准，但在这么黑暗又压抑的境地，这样一个温柔的说法却显得格外有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

远方，橙红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东洲即将迎来漫漫长夜。

死去的同伴留在了遥远的原地，活着的灵魂却跋山涉水，陪着一起度过了千里迢迢。

都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长夜的尽头总有灯火，黑暗的尽头也总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