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折腾了一晚上的阿卜杜勒无精打采,宛如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他拉也拉累了,骂也骂累了,吃了仆人连夜买来的药,到了早上总算止住了。
好在阿纳耶很体贴,只是上午来了一个电话,问候了两句,让他好好休息,说下午再来接他。
差点虚脱的阿卜杜勒老爷白天睡了一觉休养精神,到了下午,终于感觉好多了。
昨天他为了在第一次会面中显得体面,也为了拉近距离,没有穿阿族长袍,穿的是套笔挺的西装,可惜白费了……今天身体不大利索,于是换上了一套普通衬衫加宽松的老年马甲,等着女儿来接。
下午五点,阿纳耶亲自开着她酒红色的跑车来了。那高级跑车流畅的线条、气派的外观,就先晃花了仆人的眼,令他差点不敢提着行李上去。
而阿纳耶身着休闲衬衫和半截裤,更显得充满活力、阳光俊逸。她招呼两人上车后,一踩油门飞驰前行。
她驾驶技术极佳,车上的人感不到一丝摇晃颠簸。担心老爷晕车的仆人放下心之后,忍不住偷瞄前方驾驶座上意气风发的阿纳耶。
阿卜杜勒发现了,立刻黑着脸呵斥一句。把仆人骂老实后,他自己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在国内,是看不到女人这副装束的……瞧瞧,这飞起的头发,这该死的短袖,还有这露出小腿的裤子……不像样!简直伤风败俗!还有这辆车……在国内,哪有女人开车上街?这该死的扎赫拉,怎么死得这么早,没把好好的传统教给女儿……以至于让那个该死的西洋老女人教了她一套乌七八糟不庄重的文化!
他心中一百个不乐意,嘴上却一句话不敢说。毕竟这里是国外,面前这个女儿又不在他跟前长大,看起来她也不是一副驯顺的样子……他怀疑一旦惹恼了她,她能直接翻脸把他们丢在半道上。
再说,比起最重要的目标来说,这些又算什么呢?阿卜杜勒忍下了一口气,扭头去看车窗风景,不再理会阿纳耶的穿着了。
不一会儿,住处就到了。这是一套带花园的独栋别墅,门口有守卫,向他们点头致意。
下了车,阿卜杜勒看着这漂亮的花园洋房,打理精致的前院,穿梭在花丛里剪枝的园丁……心里更五味杂陈了。
——自己公司鼎盛的时候,家里也曾气派过,可现在,公司只勉强撑着一个架子,早没有了当初的风光。面对资金的困难,家里变得越来越节省,而自己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虽然挂着一个董事长的名,但如今自己只是一个落魄的老板,而这个刚认的女儿,却是国际大集团的新贵……
于是,他脸上的笑容更慈爱、更亲切了,毫不吝啬地夸赞着阿纳耶居所的环境和事业的成功。
阿纳耶很给面子地热情回应了。
父慈女孝了几句,阿纳耶安排他们暂作歇息,说已经安排下了晚餐给父亲接风洗尘。
阿卜杜勒很满意。他在柔软的沙发上用了一杯茶,又在落地大窗前观赏了一番落日花园的美丽景色。很快,晚餐时间到了。
餐桌上铺着精美的桌布,摆下了丰盛的菜肴,高脚杯里还倒好了名贵的红酒。
阿纳耶一身纯黑色露肩长裙,优雅华贵,更衬得她身材高挑,仿佛一位高贵的女王。她的钻石发饰、钻石耳环和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晶莹璀璨,伴随着她款款入席的姿态,让阿卜杜勒一瞬间感到自己像个乡下来的泥腿子。
他不由得有些束手束脚起来,完全没有了往常在餐桌上一家之主的威风。
“爸爸,”阿纳耶举起了酒杯,“为我们父女的团聚,干杯。”
阿卜杜勒碰了杯,才后知后觉地为对方掌握了主导权而感到不快。但他心中清楚,想要这个女儿一时半会变得驯顺,是不现实的……首先要做的,是让她完全接受自己这个父亲,所以要尽可能拉近感情,打消她的疑虑……
于是,他一面用餐,一面旧话重提。“……真是太可悲了,我实在是没想到,扎赫拉就当真了,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杀死我的孩子?这太荒谬了!”
他重重叹息:“真是一个傻女人,我开玩笑的话也能当真,你是我的孩子,血脉相连,我怎么舍得这么做呢?傻透了!”
阿纳耶附和地点头:“是啊,真是傻极了,连一个玩笑都听不出来,还吓得把我装扮成了男孩子……她的胆子居然这么小,真让人匪夷所思。”
阿卜杜勒的脸色隐隐一僵,随即讪笑了一下:“啊,你母亲就是胆子小,禁不起玩笑,结果害了自己,还使得你也受苦了……阿纳耶,爸爸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阿纳耶笑了一笑,看向他:“谢谢爸爸。”
似乎感到自己这番话没怎么打动她,阿卜杜勒连忙又说道:“这个事件里的罪魁祸首——那个勒索扎赫拉的医生,也有了应得的下场。你可怜的母亲可以感到安慰了。”
当年母女俩一朝消失后,他以为是遇害了,或是与人私奔,连忙报了警。一番调查,发现了在扎赫拉失踪前,那个医生曾与她有过私下来往。在一番审问下,医生招供了一切,于是被痛打一顿丢进了监狱。
平心而论,在听到真相后他是恼怒的,如果找回了扎赫拉也定是要狠狠惩罚的,可是这女人太会躲藏了,而这帮警察又相当废物,这么多年也没找到。
他此刻在桌上长吁短叹:“这个恶人真是害苦了我们,把我们幸福的家庭给毁坏了!真主会惩罚他!”
阿纳耶点头:“可不是吗,恶人当然会有恶报。母亲她会得到安慰的。”
“唉,失去你们以后,没人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深深替你们担心,闷闷不乐,总是失眠……”阿卜杜勒掏出了一张心理疾病证明,“我甚至出现了精神恍惚,这都是因为太想念你们了啊!……如今,阿纳耶,我的好孩子,你终于来到我面前了,这不是我的幻觉……”
阿纳耶认真看了看那张疾病证明,果真有一些动容。“爸爸,您真是不容易。”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阿卜杜勒的面庞满含着慈爱,“看到你平安长大,事业有成,爸爸心里太高兴了……从你到联邦读书后,我就学习了联邦语,就是为了有天能和你相认……虽然还讲得不地道,但是你看,你就是支持我的动力……”
“对了爸爸,”阿纳耶扬起一个笑容,“说起这个,我还要感谢您对我的资助呢!”
她拿出一张金光灿灿的银行卡,放于桌上:“您资助我的钱,这里面是三倍数额。我说过,我会回报你们的。”
阿卜杜勒下意识地推辞,他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出小气:“阿纳耶,爸爸给你的照顾,谈什么回报呢?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努力完成学业,就是为了不辜负我的资助人,让他们看到,我可以成功……现在我取得了胜利,所以来兑现我的承诺。爸爸,收下吧。”
阿卜杜勒没有再推辞。不管怎么说,这笔钱可以缓解资金的困难,于是他顺水推舟地接过了。而阿纳耶这番话,也不免让他心里触动了一下,他脱口说: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那么我的公司继承人非你莫属……”
他反应过来后打住,有些忐忑地去看阿纳耶的脸色。
阿纳耶神情未改。“是的,真是太可惜了。”
阿卜杜勒赶紧转移话题,聊起了近期的生活和佳州的风俗。
这顿晚餐总体来说气氛不错,吃得还算宾主尽欢。结束后,阿纳耶给他和仆人安排了一人一间客房,一切都很妥帖。
洗漱过后,阿卜杜勒舒舒服服地躺在考究柔软的大床上,感到无比惬意。
自己毕竟是老当益壮的生意人,具有远见卓识和敏锐的投资眼光,当初资助阿纳耶和学习联邦语的决定都非常的正确……这不,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为家族企业往国际化的腾飞打好了铺垫……
而阿纳耶今晚的表现,也让他满意。这才对嘛……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没在身边养大,也总要顾念血缘亲情的……到时,通过阿纳耶搭上远海集团这样的企业巨头,获取资源,自己的公司就可以发展壮大,然后国内外通吃……
他不觉笑出了声。
要实现这一切,还得先牢牢把握住女儿。
想到这个女儿,他脸色略微一沉。显然这并不是个老实听话的女儿,与他心中好女儿的标准有莫大的差距。
可是,虽然这个女儿没有她的两个姐姐恭谨温驯、唯命是从,她的着装和表情都让他很不顺眼,但她有价值,这一点就让她看起来变得顺眼多了。
很快,他带着良好的心情,安然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几声轻轻的响动。
睁开眼,他赫然发现,一个黑色的人影立在床边!他以为是梦,拼命地眨眨眼睛,却看见这个人影,缓缓抬起了手,手中尖锐的利器发出骇人的寒光!
他失声惊叫,本能地要起身,那闪着寒光的利器立刻照着他的脑袋袭来。他猛地一偏躲过了,利器重重地扎在床头,借着透进来的月光,那赫然是把刀子!
“救命啊!”阿卜杜勒吓坏了。
黑影一刀落空,又毫不迟疑地重新举刀扎来。阿卜杜勒滚得快,这次刀子擦着他的脖子扎进床板。
“刷”“刷”“刷”,又是好几刀,不是贴着他的脸划过,就是扎进他临时举来抵挡的枕头被子,穷追不舍。
“救命啊……救命……”阿卜杜勒惊恐得像一只在水中猛烈扑腾的青蛙,全身神经都绷到了极点,来不及思索任何事,只顾本能地抵挡和躲藏。
躲避又刺来的一刀时,他一个重心失衡栽到了地上,呼啸而来的刀子紧跟着落下来。
“砰!”他险险闪过,刀子扎在了实木床脚上。
阿卜杜勒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穿过床底,从另一头挣扎出来,直起身拼命地要打开房间门逃命。
胡乱摸索中,把手没有拧开,倒是无意间按中了门边的电灯开关。“啪”地一声,漆黑的房间猛然亮起,大放光明。
——那名持刀的黑影,也在灯光下完全显出了真面目。
阿卜杜勒震惊万分地僵在了原地,张大了嘴巴,完全无法置信。
阿纳耶!是她!
“你……你……”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眼前可怕的杀手,就是今晚还在饭桌上与他相谈甚欢的女儿!
阿纳耶丝毫不在乎灯光的照射,她光明正大地把玩着手中的刀子,含着微笑向他走近:“怎么了爸爸,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见她持刀走来,阿卜杜勒毛发倒竖,一跤滑到了地上,背抵着墙拼命想要后退:“不……不要杀我……求求你……”
“爸爸,你在说什么呢?”阿纳耶惊讶地挑起眉头,再度扬起了刀子,“我是你的女儿,怎么会杀你呢,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伴着话音落下,锋利的刀子穿过他的头发,冰冰凉贴着他头皮扎在了墙上。
阿卜杜勒崩溃了,他涕泪交加地跪在了地上:“求求你,别杀我……阿纳耶……”
“谁说我要杀你了?”阿纳耶把刀子拔出来,又比向了他的脖子。
“救命救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阿纳耶……我有罪过,我向真主忏悔……”他痛哭流涕地批着自己的面颊。
阿纳耶停住了刀子,站直身体,失望地摇摇头:“爸爸,你胆子太小了,跟妈妈的胆子一样小……开开玩笑也能当真。”
在她收起刀子以后,又缓了好一会,惊恐万状的阿卜杜勒才终于捡回神志,开始思索起了眼前的局面:“阿、阿纳耶,你,你这是在谋杀……是犯罪……”
“是吗?”阿纳耶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你说得很对,爸爸。你要报警吗?那么,在警察到来之前,我们还是保留好证据吧。”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阿卜杜勒这才发现,她的手上,此刻戴着手套!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被阿纳耶抓着强行按在了刀柄上。“啊,爸爸,凶器上是你的指纹,你居然三更半夜狂性大发要杀人,天啊,这太可怕了!”
阿卜杜勒又惊又怒,慌忙嘶吼:“警察不会信的……他们不会相信你!我是父亲,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
阿纳耶笑得更开心了,“我天真的爸爸,你忘性太大了,这里是联邦,不是你的老家,这里的法律可是看证据的,才不管你是谁的父亲。”
“再说了,”她悠然自得地亮出一张纸,“这可是您的老毛病了。警察怎么会相信一个病人产生的幻觉呢?”
那张纸,恰是他今晚在饭桌上掏出来的心理诊疗证明!
阿卜杜勒彻底傻眼了。他呆愣了半晌,最后哭丧着脸哀求:“阿纳耶,我错了,爸爸错了……我对不起你和扎赫拉……我忏悔,你就原谅我吧……”
“爸爸,我说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怎么会真的杀了您呢?”阿纳耶亲热地去搀扶他,“明天我还要陪您在这好好观光呢,您高兴一些好吗?”
阿卜杜勒一激灵,毛骨悚然地去躲她的搀扶,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用了,我马上走,马上走……”
“真的要走吗?那怎么行,我们多年未见,好不容易父女团聚,这可是真主赐下的幸运……”
“不不不……求你了,饶过我吧……我再也不来打扰你了……”
阿纳耶冷冷看着他的哀求,表情遗憾,“爸爸,您就这样抛下我了吗?好吧,那么,您先继续睡觉养好精神,明天天亮再离开吧。容我对您道句晚安。”
继续睡?阿卜杜勒急疯了,拼命摇头:“不不不!不睡了!我不睡了……就现在!我现在就走!”
阿纳耶神色为难:“可是,深更半夜的,出行多么不方便啊……爸爸,别怪我吓唬你,这里到了晚上可不太安全……”
“没关系,我自己走!你不用操心!……让我现在就走吧,求你了!求你了!”他宁可被强盗抢劫,也再也不想在这个可怕的魔鬼女儿身边多留一分钟了。
在阿纳耶勉为其难地同意后,他如蒙大赦地爬起身,叫起另一间客房里呼呼大睡的仆人,撞撞跌跌地连夜离开了这个恶梦般的地方。
幸运的是,路上没有遇见强盗,他们活着回到了国内。
这一趟惊魂之旅让上了年纪的阿卜杜勒卧床休养了一周,才渐渐缓过来。
以为终于能够安生了,谁知半个月后,又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阿卜杜勒惊恐地发现,家中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变换位置。
先是水杯离开了固定的位置,出现在从来不会放置的角落;继而是花瓶,一会儿出现在桌上,一会儿位移到窗台。
他最开始以为是仆人粗心大意,责骂了一番后,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还愈加严重。
他的营养药片,会在某天清晨与眼药水对换一个盒子……而他心爱的帽子,则会在一个黄昏,从衣帽间跑到了客厅的摆件上。
他又怒又慌,责问仆人,可没有一个人承认。报警后,警察也没当回事,因为没有财物的丢失。
一天又一天,发生异动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他写字的笔,梳头的梳子,洗漱的牙具和毛巾,药品……乃至当天衣服上的一枚衣扣……
都是极其普通的小东西,却与他的生活紧密相关。
他每天陷在惶恐里,狠心把仆人换了两拨,都是起初像是太平了,时间稍久又开始有怪事……监控也加装了许多个,可并不能完全覆盖家里的每个角落。何况这些小物件的随机移动,实在太难以捕捉了……
他的恐惧越来越大,疑心越来越重,精神越来越崩溃,每次吃饭前总要亲眼看着厨子从厨房端出来,看着碗筷消毒……吃药只吃未开封过的药,开封过的就不敢再吃,哪怕是医生为他开的精神类药物。
他开始整晚失眠,不久,又出现了幻觉。这回,是真的幻觉,不是他托关系开的假证明了。
他仍在每天暴躁,力气和精神却在每天锐减。他眼圈乌青,原本稍嫌肥胖的身体,开始暴瘦。
这天,他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是阿纳耶亲热愉快的声音:“爸爸,这两天我准备回国看您,期待与您见面。”随即挂断。
阿卜杜勒握着电话僵在原地,嘴巴张了又张,发不出一个字来。
好半天,他才猛然大喊:“警察!快叫警察!”
仆人们对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已经司空见惯,没有多话,也不敢安慰,遵从命令报了警。
辖区警察对他这个老熟人早已厌烦,三催四请后才慢腾腾来到,一番询问,果然又是这老头莫名其妙在发疯……什么玩意?这连恐吓电话都算不上!看来他的病是又重了……
又白跑一趟。警察的脸色很难看。看在他是个可怜病人的份上,就不计较太多了。他们阴着脸离去前,叮嘱仆人们再去请个好点的大夫。
警察走后,他深陷的双眼变得更加空洞了。又是一晚上没睡,喃喃自语地又哭又笑。
第二天,他因精神恍惚从二楼楼梯摔了下来,脑袋撞击在地面上,死了。
远在佳州的阿纳耶看到讣告,遗憾地摇头:“我们是亲生的父女啊,我怎么可能真的杀你呢……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的好爸爸。”
今晚,一些往事在阿纳耶的心里闪现而过。
她把关了的平板推到一边,又看到了自己的手机,上面消息指示还在发亮。
——林霜晓发来的消息,她还没有回复。
她于是拿起手机,回复了午餐的邀请。与此同时,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林霜晓的那天。
第8章 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