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恣生的杯子停在半空。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脸上,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此刻浮现着无措茫然。
他下意识地侧身去找丰濯,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应岚会是个小女孩,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一站。
确实,她死了也才十几年,在地府不过十几日,但是她这辈子做错的事情,也不过就是自尽,她不是个坏人,为什么会进中转站?
“不是她。”丰濯握住了他颤抖的手,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一入黄泉永不改,她不会变成小孩子。”
所以小应岚和那个男人一样,都是从他的记忆里抽出来捏造的npc吗?
应恣生垂下眼睫,遮去眼底的神色。
丰濯将他挡在身后,问小女孩:“你哭什么?”他显然不习惯面对小孩子,语气很生硬,把人吓得打了个嗝。
她拉着身侧女人的衣服,瑟瑟缩缩地躲在她的手臂后。
“小朋友,你为什么哭?”丰濯耐心地问。
小应岚长睫毛上挂着泪珠,她的目光路过丰濯,看向他身后沉默的应恣生,怯生生地回答:“他、他好可怜,这么年轻就……”
丰濯笑了声,“他哪里可怜?”
小女孩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两行眼泪又顺着面颊往下掉。
应恣生从丰濯身后走出来,蹲在女孩面前,他们有着相似的瞳孔,浅色的、琥珀似的瞳孔里,映着彼此的容貌。
“你觉得我可怜?”青年也笑了,他心里的情绪像黑色的河水在泛滥,如同灾难片里的海啸,将心脏吞没,“你知道我为什么可怜吗?”
小女孩怔怔望着他,想问他,但心里又好像有一个声音在阻拦,可她还是问出了声,“为什么?”
“因为我的母亲在她还不能承担我这个责任的时候,找了一个没用的男人,生下了我这个累赘,她以为的爱情结晶是一个中元节出生的小鬼,但这都不是最可怜的。”应恣生伸手握住了女孩的肩膀,凑到她的耳边。
“最可怜的是,这个小鬼还没长大,她就死了,让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小鬼,你说可怜吗?我也不知道,是那老太太可怜,还是小鬼可怜?”
“现在,老太太死了,小鬼也死了,他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我觉得也没那么可怜了。”应恣生笑着说完,站起身,不再看小女孩,径直走向下一桌。
人群呼啦啦跟着新娘走向三号桌。
只有丰濯留在一号桌边,看着小女孩低沉的脸色,叹了口气,“你满意了?”
应岚抬起头:“是我对不起他。”
“是啊,所以你趁早投胎去吧,别给他添乱了。”丰濯说。
应岚扬起稚嫩的脸,目光里带着点挑剔,“酆都大帝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添乱?”
丰濯诡异地沉默了一瞬,他竟然有些承受不住应岚的视线,“我是在帮他。”
“您最好是。”应岚冷哼,“他不是寻常孩子,你没必要骗他。”
“我哪里骗他了?”丰濯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骗人感情也是骗!”应岚忿忿道,“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看他的眼神!您应该知道,您不能——”
丰濯伸出食指抵在唇间,“嘘,法无禁止皆可为。”
“您!”应岚气笑了。
“再说了,我没骗他。”丰濯说,“我可比你这个母亲做得好太多了。”
应岚安静下来。
丰濯正要转身追上应恣生,就听见女孩轻声问:“您别骗他,他是个好孩子。”
丰濯脚步顿了下,没有回头。
——
“这位是?”应恣生噙着笑看向那个瑟缩的男人。
负责引导的颜水冬和钱梦手里拿着宾客名单,按照号码找到男人的名字,“这是宋家平。”
应恣生一字字重复:“宋、家、平,好名字。”
家平。
他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名字。
机械音骤然响起在他耳边:
【恭喜您触发支线任务:杀死梦魇!任务时长为10分钟,祝您好运!】
场景飞快地扭曲,画面旋转变形。
应恣生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等待着晕眩感过去。
……
“次哥!次哥!”他被推醒。
应恣生揉了揉眼睛,头痛欲裂地坐起身,是沈筠屏在晃他。
“别晃了,想吐。”
沈筠屏停下手,“次哥!你今天不是要代课吗?!还有一刻钟!”
“卧槽!”应恣生从床铺翻身下来,飞快地洗了把脸,抄起书包就往教学楼跑。
应恣生代课的班级正好是沈筠屏那个班,他们两个不是一个专业,这个生意还是沈筠屏介绍来的。
两人一路狂奔,踩着上课铃进了教室。
应恣生气喘吁吁地趴着后排课桌上,一边往外掏课本,他还得负责给客户做笔记。
“次哥,不像你啊,怎么踩点啊?”前排的同学也是他的老客户。
应恣生抹了把汗:“熬夜,睡过头了。”
他摸出手机,上头的时间是6月25日,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嗡嗡——
手机轻轻震动。
应恣生随意撇了眼,是信息。
【爸爸回来了,今晚记得回家吃饭。】
【发件人:妈妈】
他的动作顿住了。
爸爸?妈妈?
好陌生的词汇?
“次哥?看什么呢?”沈筠屏坐在他边上,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手机屏幕,“咱爸回来了?我能不能去蹭饭啊!上次阿姨做的狮子头太好吃了!”
应恣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爸妈?你去我家吃饭?”
“对啊?”沈筠屏不明所以,“上次周末,咱妈来接你的时候顺便把我带回去了呀,你不记得了吗?”
应恣生笑了:“沈筠屏,你开什么玩笑呢?我爸妈?我哪来的爸妈啊?”
沈筠屏惊恐地看着他,“次哥,你没事吧?”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从密密麻麻的照片里翻出一张合影。
沈筠屏站在最前面,撅着嘴巴,后面是一张餐桌,坐着三个人。
正在吃饭的应恣生,给他夹菜的漂亮女人,微笑看着女人的戴眼镜男人。
“喏,咱们还有合影呢。”沈筠屏担心地看着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身体不舒服啊?”
应恣生死死盯着那张合照,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爸妈?
那个戴眼镜一脸书生气的男人是他爸爸?
疯了吧。
应恣生突然站起来,在满教室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冲出了教室。
沈筠屏见他状态不对,向老师道歉,说他身体不舒服,追了上去,一直追到学校门口,应恣生才停下脚步。
“沈筠屏,我家在哪里?”他茫然地问。
沈筠屏真的被他吓到了,他上前想摸应恣生的额头,被他拍开。
“我家在哪里?!”
沈筠屏安抚他,“你别激动,别激动,我们回家。”
他带着应恣生上了公交车,坐了七站路,到了一处住宅区十字路口,这里四周都是小区。
沈筠屏熟门熟路地和保安打了声招呼,进了小区直奔六栋。
这个小区俨然上了岁数,只有六层楼,没有电梯,应恣生家在四楼。
站在402的门口,沈筠屏小心翼翼地问:“次哥,你带钥匙了吗?”
应恣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哪一把?”
沈筠屏都快碎了,他觉得应恣生病得不轻,他战战兢兢地从应恣生手里拿过钥匙串,找到一把复古的老钥匙,插进402的铁门锁里。
吱嘎。
门被打开了。
热闹的吵闹声传到门口。
“别闹!一会生生回来了!”女人佯装生气的声音。
男人笑着说:“生生不是在帮人代课吗?不会那么早回来的,对了,让他把小沈也带回来,生生不爱说话,小沈多好,会聊天。”
沈筠屏默默看着呆呆站在门口的应恣生。
次哥太不对劲了。
他怎么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家?还问出了那种哄堂大孝的问题,太奇怪了!
“哈。”应恣生笑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弯下腰,捧着肚子。
“次哥……”沈筠屏吓得手足无措。
屋子里的人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戴着围裙的女人和拿着生菜的男人都走了出来,“生生回来……这是怎么了?!”
女人慌张地扑过来,“生生?是不是生病了?老宋!你去开车,快送生生去医院!”
“好好,我去开车。”男人拿起玄关上的车钥匙就要下楼。
应恣生直起身子,擦掉了眼角笑出来的泪水。
他看着面前的应岚和宋家平,嘴角轻扯,“果然是做梦。”
“生生,你在说什么啊?你别吓妈妈!”应岚说着又要上前摸他,被应恣生后退一步躲开。
应恣生低头看她。
梦里的应岚大概四十出头,虽然面容依旧年轻,但是眼尾还是有细微的纹。
这怎么可能呢?
他可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应岚。
应岚早就死在他七岁的时候,上小学的那一年,她当时才二十七,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皮肤细嫩,连一个斑都没有。
而宋家平就更不用说了。
他就没见过宋家平,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他想象里的父亲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有爸妈呢?”应恣生淡淡地说,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站在402的门口,一步也不肯靠近。
应岚哭了,她伸手想去拉应恣生,又害怕他现在的样子,无助地看向宋家平。
“你在我梦里,也不长记性吗?”应恣生说,“也对,我本来也不应该对你寄予太高的期望,算了。”
他想起来了。
这里,不过是站内的一场梦,一次支线任务。
他这个人,这条命,早就注定不会有父母亲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