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仙长站起来,手撑在墙壁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光,“沈先生,您真的想将命换过来吗?”
沈筠屏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潮湿得像黄梅天,“什么意思?”
“我有办法。”杨仙长语气笃定,似乎料定沈筠屏会答应。
沈筠屏嗤笑:“你难道以为我是傻子吗?你甚至看不出这个八字换了人,不过是一场法事就逼得你吐血,还信誓旦旦说能换命?”
杨仙长被他质疑,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解释:“我吐血是因为手伸到了阴间,这不正能说明我的本事吗?”
“换八字本就不是正派做法,寻常人不会想到的,是我倏忽轻敌,但沈先生,我猜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沈筠屏被他说中,沉默地站在殿内。
“您也许不知道,阴间一日,阳间一年,您所说的十四年,不过是那人的十四天。”杨仙长说,“不过这人估计已经成了一堆骨灰,即便命换回来,也不是从前那人的样貌了,您自己想清楚吧。”
沈筠屏:“你要什么。”
杨仙长直白道:“你的一半寿数。”
沈筠屏笑了:“你这就能算正派做法了?”
“当然不是。”杨仙长说,“歪门邪道自然得以毒攻毒,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吧,今晚吓到您了,不如先去休息,您也好好考虑考虑,明日再说。”
沈筠屏被门口守着的小道士带了出去。
山间寂静,天色大暗,月染薄血。
——
应恣生当晚就燃了托梦香。
粗略地估算,他这里每过一小时,沈筠屏那头就过去15天,他不敢再耽误。
烟雾缭绕,他又进了沈筠屏的梦里。
“沈筠屏!”应恣生握着他的肩膀,拼命摇动,“不准去找杨羽京!不准给我报仇!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沈筠屏扬起笑脸,“次哥,我又梦见你了,真好。”
应恣生愣了下,松开了钳制沈筠屏的手,脸色苍白,“你已经下手了,是不是?”
“次哥,我每天都在后悔,为什么那天不去接你?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杨羽京的真面目?他在葬礼上哭得那么伤心,我以为他是真心的,我以为,他把你当作朋友。”沈筠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根本听不进去应恣生的话。
应恣生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筠屏,你太傻了。”
“是啊,我太傻了,我保护不了你,救不了你,杨仙长说有办法救你,我答应了,我答应了他的条件,我很快,就能去找你了。”沈筠屏笑着流下眼泪。
他答应了给杨仙长一半的寿数。
沈筠屏天生好命,少年时期会将一生的苦都吃完,接着一生顺遂,衣食无忧,活到108岁。
现在,他给出了一半的寿数,54年。
但他已经35岁了。
剩下的19年,对于应恣生来说,连一月都不到。
沈筠屏在梦里看着应恣生逐渐模糊的轮廓,又哭又笑,
应恣生不会想到,他对沈筠屏而言,并非只是一个好友。
初三那年,沈筠屏被同年纪的男生们霸凌,他那时候清瘦,个子高挑,笑起来阳光开朗,在女孩子里很受欢迎。
霸凌他的男生们将拦在沈筠屏回家的路上,起初只是要钱,偶尔会动手打他,后来来个了隔壁学校的大块头,事情就变得不对劲起来。
那大块头看沈筠屏的眼神奇怪,让他想到阴沟里蠕动的虫子,沈筠屏开始反抗,但力量悬殊,他被大块头按在地上,撕扯着裤子。
是应恣生路过救了他。
说是救,其实也不算,只是他路过的时候轻飘飘地看了眼大块头,发出了一声冷漠的嗤笑。
攻击性不强,讽刺意味十足。
大块头一下疯了似的扑过去和应恣生扭打在一起。
也不知道应恣生看着比他还要单薄的身体,哪里来那么大的劲,一拳拳砸在大块头脸上,牙齿混着血从大块头嘴里吐出来。
从此以后,那群人再也没来找过沈筠屏的麻烦。
而沈筠屏黏上了应恣生。
沈筠屏刚开始是好奇,他不明白应恣生看着这么顺风顺水的男生,为什么总是冷着一张脸,孤身一人。
后来知道了应恣生的身世,又觉得他可怜,给他交了高中的学费。
再后来,沈筠屏被应恣生划在了圈里,成了他的跟屁虫。
许久之后,沈筠屏才知道,那大块头和应恣生是同一个村上的,从小撵在应恣生身后叫他小鬼。
只是大块头有个极度迂腐封建的家,要是被他那个当族长的爹知道自己儿子喜欢男的,恐怕得脱一层皮。
大块头在家里受得气,发泄在外人身上,却未想到一向不爱管闲事的应恣生,偏偏会从那里路过,会在他耳边如魔鬼一般轻语,“你爸知道他儿子在外面盯着别的男人的屁股流口水吗?”
沈筠屏觉得,认识应恣生,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运气,不能分给他,就显得没那么幸运了。
——
托梦香的时间转瞬即逝,应恣生从床上坐起身,摸了摸脸,已经潮湿一片。
沈筠屏是在第十九日晚上六七点进的黄泉。
因为应恣生这个bug以及系统内出现的一系列意外,审判已经重回人工模式。
沈筠屏从一殿出来,眼神空洞茫然,被人潮裹挟着往入口走。
“沈筠屏。”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那么熟悉。
沈筠屏从人群里奋力挤出去,被推开的人怒骂着他,他也好不在意。
终于,他在不远处的纸钱路上,看见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青年毫无变化,依旧那是一双水润的眼睛,浅色瞳孔,像太阳照射下许愿池中的硬币,沁着水,却冷冰冰的,不回应任何人的心愿。
只是现在,那双眼睛微微弯起,朝着他露出最漂亮的笑容。
“应恣生!”沈筠屏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确认着他的存在。
应恣生被扑过来的力道撞得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脚步,“筠屏。”
他眼睛有些酸涩,沈筠屏还太年轻,他本来就长得显小,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
“傻子。”应恣生扶他站好,“被骗了吧。”
沈筠屏笑起来眼尾已经有了鱼尾纹,“没有。”
“怎么没有?我又没活,你还死了。”应恣生敲了敲他的脑袋。
沈筠屏傻笑着摇头,“真的没有,杨羽京死了!”
应恣生蹙眉:“你杀的?”
“怎么可能?”沈筠屏厌恶地说,“我才不想沾到他的血,是那位杨仙长动的手,他确实没能把你的命换回去,但是他把你们的八字换回来了,所以杨羽京变回了死人八字,不仅死了,还死的特别惨!”
“可是我们日日来一殿门口等,应哥也没看见那人出来啊?”一旁凑过来的少年说。
沈筠屏这才看见应恣生身后还站着好几个人,下意识看向应恣生。
“筠屏,给你介绍一下,这些都是我的……站友?”应恣生有些不习惯地说,“周香宝,未成年;苏婵,怪力乱神专家;陈从彬,警察;还有邓有成夫妻,他们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沈筠屏神色负责,意外中带着些许安慰,“次哥,你居然交朋友了。”
应恣生:“……别打岔。”
“他真的死了,已经下葬了。”沈筠屏说,“他妻子带着女儿,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沈筠屏的语气迟疑,他不想让应恣生知道这件事,但又不想瞒着他。
应恣生没说什么,只是陪着沈筠屏去了登记处,又领着他回了家里。
等吃过饭,沈筠屏跟着他进了房间,应恣生才语气严肃道:“沈筠屏。”
沈筠屏一把年纪了,对着年轻的应恣生,还是站不直脊背,委委屈屈道:“我错了。”
“你既然已经经历过一殿,就该知道,这里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本来可以不用进来的。”应恣生说。
沈筠屏抿着唇,不知所措地解释:“但是我觉得能为你报仇就值了。”
“你这不叫为我报仇。”应恣生语气更严厉了,“我给你托梦,你为什么不听?难道你觉得你和杨羽京一起死了,我会觉得高兴吗?”
沈筠屏红了眼睛,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冲得他对着应恣生大声道:“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吗?!我做不到!我就是要他死!他死了我就高兴!”
眼泪顺着沈筠屏不再少年的面皮一滴滴落下来。
应恣生一下子软了态度。
“筠屏,我只是为你感到可惜。”应恣生下意识抬手想摸他的头,看见中年沈筠屏的脸后,犹豫着停在半空中,沈筠屏直接凑上来,把脑袋放在他手里。
“次哥,我不觉得可惜,我这一辈子,如果连自己想做的事情,都没办法去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沈筠屏认真道,“我顺利毕业,也找到很好的工作,过了大半辈子顺心生活,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就好像游戏已经通关,我可以开始下一把了,虽然记忆会清档,但我还是我。”
啪啪啪。
从窗户边传来掌声,一道青色身影凭空出现在窗前,“真是感人肺腑的蠢话。”
应恣生看着丰濯的眼神,心里就想叹气,这老鬼又生气了。
第57章 黄泉中转站·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