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浮屠塔回禅院时，外间的雪还在下，下了满地清白一片。

阿篱拉着萧衍特意未走有遮挡的廊下，两人踩着松软的雪地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

江州极少下雪，就是下那也是少的可怜的一点儿小雪，只能留下一簇一簇白堆在枝头，地面上是存不住的。阿篱此时见这样大雪，开心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在那甬道上转着圈地闹，一会用手接落下的雪花，一会在树杈间戳那垂下的冰凌。

萧衍见她指尖都冻红了，便不许她接着玩，拉着她要回去。阿篱哪里肯回，她玩心大起，抓起一把树枝上的雪便向照影抛去，结果这人太灵活了，只微微侧身就躲过去了。

阿篱不甘心地又抛过去一个雪球，这次准头不对，眼看着是偏了，没想到照影身子一歪竟然主动撞上雪球。

她马上反应过来看向萧衍，果然见男人眉目凛然盯着照影。

“萧衍！你这是纵我耍赖！”阿篱不满。

萧衍平淡地朗声道：“不算耍赖，因为我甘做你的铸刀。”

远远抱臂站在阶前的照影：主子您这柄刀扎的属下真痛啊！

这话惹得阿篱不好意思起来，她红着脸抛下手心的雪，跑到萧衍面前小声地嗔他；“胡说八道什么呢，让照影听了笑话你。”

萧衍没有再继续胡说八道，他看着面前小姑娘冻得通红的鼻尖，抬手揉捏她的耳垂：“冻成这样还不回去？”

回去当然还为时尚早。阿篱的耳朵被人辖制，只能摆手道：“再玩一会吧，就一小会！”她无辜地朝萧衍眨眼，抬起的手掌从指尖到掌心都是红红的。萧衍实在想拒绝她继续玩下去的提议，却在触及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不自觉地点头答应下来。

“手冷不冷？”他将阿篱的手捉进自己的氅间，阿篱摇头笑道：“完全不冷哎，甚至在发热。”

“嗯。”萧衍点头：“一刻钟后就回去好不好。”

他担心阿篱又要得寸进尺，立刻补充道：“玩雪易生寒疮，至多一刻钟。”

“好吧。”阿篱从他的怀中抽身出去，方才尚不觉寒冷，这会从热乎的地方转进冷雪中，冷得浑身抖索了一下，还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结果就是萧衍说什么也要将她带回去。

禅院的东厢房中，阿篱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雪打青竹“沙沙”声不绝于耳，于床榻间翻来覆去。

大概是即将见到父亲母亲和阿弟青钰他们，阿篱振奋地难以入睡，只得无奈地起身在香案中多点了两支檀香。

伴着醇厚宁神的香气，她倒是很快入眠，恍惚间梦魂飘荡，神思不知游到何处。

阿篱在梦中睁开眼，眼前的场景熟悉又陌生——她只身一人行在大梁玄极殿前的御路上。蝉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指缝间有黏腻的触感，她低头看了一眼，竟然是血！

她心中却未有半分慌乱，只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忽然，玄极殿大门洞开，一身墨色锦袍的男子站在丹墀前。她一打眼以为那是萧衍，方卸下心防却发现那人肤色稍黑，而且看她的眼神也不像萧衍那般。

那人的眼神很冷，似乎在责怪她离开大殿。阿篱只得硬着头皮往回走，这时才发现那人是萧仁。

越靠近大殿血腥气越重，叫她想到幼时纠缠自己的梦魇。那片血雾后的房间，与这里传来同样的气息。

她忽而涌起不好的预感，径直越过萧仁冲进殿内——

大殿正中的仙鹤腾云纹绒毯上泅开两大团血迹，段觞面无表情地靠在一旁的朱漆柱上。

“方才躺这里的是谁？”阿篱问段觞。可段觞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视线聚在长窗一角，那外面漏进初秋湛蓝的晴空，同大殿内的气氛很不相称。

她很快确信无人能听见自己说话，甚至无人能看见自己。她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不知过去多久，赫然发现自己走到了景明宫，而这里竟还是金吾卫驻所。

她心念一动，转身往云府跑去。

云府门前一切如旧，同样的阀阅，同样的门簪，只是门扇紧阖。她在府前石板道上伸长脖子向内探看，远远还能瞧见翠屏楼的一角飞檐。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她的身侧停着一驾陌生马车，里面的人似乎在这里等候许久。

阿篱在内心猜测马车上会是谁，只看打起车帘的那只手，似乎是位女郎。她实在好奇这位会是谁，于是在原地小幅度调整位置，费力去瞧车帘后的面庞。

然而她眼睁睁看着那手缓缓放下，车帘合拢。

此时她的好奇心几乎消磨殆尽，便沿着云府的墙根往后角门处走，一路居然半个人影也未遇见。没想到就连角门都落了锁，整座云府好似成了一座空宅。

阿篱只得再度折回正门道上。及至接近正门，她赫然发现方才在车厢内的女郎此时正站在云府阀阅下。

女郎一身素色纱衣，发间未饰一物。只瞧侧面便觉锥心之痛，就连地面日光下的长影都牵扯着悲伤。阿篱正欲上前出言安慰，那女郎此时扭过头，遥遥一面几乎令她晕厥——

女郎竟生得一张同她极度相似的脸！

阿篱从梦中惊醒，窗外天光大亮。新雪初霁，日光同雪光透过明纸，映得整间厢房亮堂堂的。

面生的小女使听见她这边的动静，连忙上前替她更衣梳洗。

“什么时辰了？”阿篱问。

小女使答：“接近巳时。”

“什么！”阿篱讶然，这个时辰父亲母亲只怕早都入城了！那古怪的梦马上被她抛至脑后，她匆匆整理好衣裳便跑着去找萧衍。

小女使捧着软裘跟在后头追着道：“叶姑娘仔细扑着风！”

照影在院门外远远看见她出来了，马上上前回禀道：“叶姑娘莫急，您家里人主子一早就接应去了，估计都快到云府了。”

“主子吩咐我候着您回去。”

“走吧。”阿篱接过女使递来的软裘披上。“殿下怎么没让人叫我，而且他还亲自去接人了？”

照影哪能知晓主子这会的想法，他只能无奈地摊手点头：“属下也不清楚，大概主子想让姑娘多睡会。”

直到迈进云府二门，青钰率先从院中奔过来：“可算见到姑娘了，姑娘这一早难不成还有差要当，竟然没有往城门接老爷夫人。”

阿篱哪好意思说自己是睡过头了，她只能转移话题：“父亲母亲他们现下在哪呢？还有千帆和阿筝。”

青钰朝南侧的阁子里努嘴道：“千帆少爷和白羽在那里面玩投壶呢，筝姑娘跟着夫人她们在东厢房暖阁，老爷大概在客堂。”

阿篱便从南阁子开始轮着见了一遍。千帆这几月不见都能看出长高了，白羽也比先前更稳重。母亲面上瞧不出变化，见到她倒是愈发唠叨起来，无非就是提醒她宫门王府行坐不易，日后事事经心。

而父亲这边的气氛就有些怪。

萧衍坐在客堂上首，父亲坐在下首第一把交椅，那是茶不敢端，腰不敢挺，气不敢出。

阿篱知道有萧衍在这父亲不可能松快下来，于是她先至萧衍身旁同他耳语道：“你先去忙你的事吧。”

“嗯。”萧衍又同叶父请了一次茶便离开了。

果然，萧衍一走，叶父原先紧绷的脸都笑出褶子来：“父亲瞧着，这位殿下对你倒是不错。当时成亲的旨意传去江州，我同你母亲还担心是不是我儿被逼迫了。”

“怎么可能。”阿篱在父亲的一侧坐下。

过两日便是问名礼，看似时间仓促，实则并未需要她过问任何事，成亲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由萧衍一手操持。

是以她回父亲有关问名的事宜时，只能是“弗知”“未闻”“需得问殿下”，惹得叶父郁闷地斥她不懂事。

除了几个她不得不参与的仪式，她在纳彩问名上费的心思，还比不过明日迎冬节将要迎来的灶台社的小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