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篱等人此时在出城的马车上,车厢内除了她,宝灵儿、殷好颜、杜谕皆在,然而未有人出声。
众人此时脑海中都在转着方才茶坊二楼看到的一幕。
严太仆家的庶长子严英,在街面上发疯般地又跳又叫,惨厉的呼号穿透整条长街。
这还不是最吊诡的,几乎是几个眨眼之间,那严英的周身漂浮着白须。不,不是漂浮,这些白须从严英的体内长出来,在秋风中招摇。
而严英只能痛苦地嚎叫。
很快严英再无动静,直挺挺地躺在街面上。有金吾中郎将火速赶来,一把火将他的尸身烧了个干净。
京中妖物现身的消息不胫而走,她们要赶在封城之前将殷好颜和杜谕送出长安。
至此,害死虫娘的凶手一人死于兄弟相残,一人死状惨不忍睹。阿篱的内心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她知道萧衍还在对付那些妖怪,她猜长安城中还有不少这种妖物。
一行人顺利出了城门,马车沿着南下的官道“哒哒”地继续行驶。阿篱抬起车帘回望京城方向,早间露出的日影此时杳无踪迹。满天铅灰色浓云如同崩坍的山峦,两侧矮树似丑鬼欲与人搏。
直至向晚,马车停在畿县渡口旁。今秋雨水丰沛,甚至泛滥,京畿南面的几个县几乎泡在水中,入县门官道上俱是排队领赈粮的受灾民众。
阿篱想到萧衍曾在大宴中荐过杜谕,此时正见杜谕痛惜扼腕地瞧着灾民。
阿篱问:“杜大人,据你所见,此城灾情如何是好?”
杜谕凝神蹙眉想了一瞬,摇头道:“不好说,需得有附近水文图才好,只是杜某如今无法淹留于此。”
正说话间一溜小童打身旁过,口中响亮地唱:
猫儿猫儿听我歌,今年水患伤田禾。仓廪皆空鼠弃窠,猫兮猫兮将奈何。
小童的打油诗唱得欢快,听者无不嗟叹。
杜谕忽而道:“不知此县往南百数十里地水患委何人治?杜某略精于此道,明日往河道处看他们疏浚的法子,若有能帮之处,也是杜某义不容辞。”
其余人皆惊道:“杜大人要在京畿耽搁一日?”
殷好颜倒是无所谓道:“看如今情形,任是谁能帮而不帮都会于心不安,反正多留一日我们还能多说一日的话,不如一道去看看。”
街面上尽是水退后的淤泥,一众人一致往城中显眼的那座驿馆歇下。阿篱倒是不忘在城门处给萧衍留下口讯,若他星夜赶来不至于寻不到自己。
后半夜,萧衍果然赶来客栈。
他一身冰霜寒意,在阿篱的床前置一把竹藤交椅,和衣睡下,然而他闭上眼却久久无法成眠。
一整日的奔波,总算让他弄清楚曾经查到的几大侯府私募月桩钱一项事,其目的竟是豢养蛊人死侍。
这些个侯门向南方买蛊人,通过镖行将蛊人从广济地界押送长安。
这次在畅客来段觞与他一次解决掉所有的“货”,只可惜那领头的镖把子丁浦逃了。
这丁浦实在狡猾,他带着一众弟兄并八个蛊人,对阵萧衍他们一行三人。
结果只闻他大吼一声:“祖师爷留下了饭,轮子盘头,各抄家伙!”趁着众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他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匿遁了。
好在这八个蛊人的身契并转手的花押在严英身上,严英自知事情由他败露,背后侯府恐怕难留他活口。自行了断的过程中蛊虫入体,随后便是阿篱她们看见的,严英在街上惨死的情状。
然则事虽成,后续线索全然斩断,甚至侯府养死侍的目的也不得而知,此事只能静待其变。
翌日晨起,阿篱一睁眼便看见屏架后伏案写折子的萧衍。
她记挂着今日去河道看水情的事,快步走过去道:“杜大人打算多留一日助这畿县县令处理水患,你今日要随我们往河道去吗?”
“嗯。”萧衍头也未抬道:“负责治水的是工部所辖水司员外郎,此人不好相与,我与你们同去。”
结果临出门前,阿篱发现自己日日佩在腰间的玉佩遗失了……
女郎的贴身之物若被有心之人捡拾去,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那是萧衍在翠屏山宫观前送自己的,意义非凡。
阿篱心内懊恼,丢什么不好,偏偏是玉佩,那可是定情信物,萧衍还不得被她气死。她不敢声张这件事,只能在出门后各处张望,祈盼能突然发现那玉佩就躺在某个地方。
结果倒让她发现萧衍腰间未佩一物。她愈发郁闷,萧衍果然还是嫌弃那香囊粗制滥造。
随后一行人很快来到河滩,入目是浑浊的大河,水势汹汹,涛声震天。滩上裹着一尺来深的淤泥,几队衣单见肘的劳民在淤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拿锹拓水道,铲出的淤泥堆在身后,以至河道水位较滩上竟还高出半尺。
监工提着马鞭恹恹地坐在一旁,见来了一队锦衣玉带的人,只眼珠子转了转,屁股都未挪动一下。
“老伯,在下是京中特派来治水的,向您讨一张这汾水的水文图。”杜谕给自己扯了张大旗。
老监工眼皮子略动了动:“又是京中来治水的?你瞅瞅这不是已经在治了吗?你们既然来了就去县衙工房吧,他们都伙在那呢。”
杜谕未明白老监工的意思,萧衍倒是明白了,他身边的照影直言道:“我们并非京中派来的,只是见水情甚险,特来相助。”
老监工听得萧衍一番话,拍拍屁股从竹椅上起身,绕着几人审视一圈:“看你们的衣裳,不是寻常人家,怎么?富贵窝里待腻了上赶着来吃苦?”
宝灵儿最是受不住别人的讥讽,她探出头道:“你这老货有水文图就拿出来,没有就罢,没得在这说些夹枪带棒的酸话——”她还要接着往下呛,阿篱拉住了她,摇头示意她噤声。
她看着整个河滩清淤的劳民不过三十来人,数目远远不够不说,还都是被洪水毁去家园饥寒交迫的灾民。阿篱在心内盘算,杜谕就算看了水文图,提供一个完善的挖渠引水的法子,没有人来做那也无济于事。
所以现下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人手。
思及此,阿篱试探着同老监工道:“人手问题我们自会想法子解决,那水文图您老就拿出来给这位大人看看吧,他不日便要离开京畿一带——”
正说话间,几个官差模样的人从河道那头的小轿中下来往这边走。
等到众人面前,那领头的恭恭敬敬扶正官帽,向前揖罢谄笑道:“不知几位京城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阿篱正自奇怪他们怎么成了京城贵客了,这才发现那老监工面色铁青地望着来人。在场并未有人搭理这位官爷,他倒也不觉难堪,仍旧殷切请众人往衙门里坐坐。
良久,还是杜谕答道:“不必了,我们很快便要离开,只是路过此处探看水情。”
一直不发一言的萧衍这时骤然开口:“去衙门看看。”
官爷见萧衍气度不凡,想着必定是京中的大人物,今日若是能搭上线,只怕在这京畿一带往后都可高枕无忧。因此他笑得愈发谄媚,几乎要跪在地上将几位爷和小姐们抬回衙门。
萧衍对照影示意带上那老监工一道走。照影便将监工反手一扣,押着跟上众人。
老监工不明所以“哎呦,哎呦”地骂将起来:“你们这起蠢官,除了赌钱吃酒还会做什么!青天白日头地里贪赃坏法,你在衙门里当国贼,他从长安来做禄鬼,挣得钱来焦尾巴(古俚语,骂人挣不义之财断子绝孙)——”
阿篱她们一行听他骂得畅快,为首的官爷面上却挂不住了,他切齿地扭头同身后门子道:“糊涂东西,还不堵了鲍大的嘴!”
直到入了县衙仪门,才知道这位将众人“请”过来的,正是畿县主簿。
入门迎面是一整块山石劈出的照壁,上书:堂内三尺法。
众人由主簿引向一侧展堂,里面正有一班教坊青衣戏子或舞或歌。这日天光本就阴晦苍凉,整个展堂只角落留一豆灯盏,其余尽数湮没在濛濛暗色中。
杜谕问那主簿:“京中来的治水的大人在何处?”
主簿端着小心向前谗笑道:“可不都在此处。”他说着眯眼指向一处:“那里坐着的可是工部来的员外郎,各位大人也请挑个坐歇歇脚?”
主簿说着才意识到,此行还有几位女郎,他摸不准这随行的几位女郎是何身份,也不敢怠慢,另门子吩咐道:“给姑娘们备上好茶。”
杜谕接话道:“不必麻烦,我们只要水文图即可。”
“这——”主簿见杜谕面色坚毅,知道怕是个固执死板的,因此他转而支支吾吾地望着萧衍,期盼这位冰冷的大人能赏脸听戏。没想到这位更是一点眼神没给自己,似乎一直盯着身侧的女郎?
主簿摸不准他们的路数,只能将人先请去正堂后的雅阁。随后他决定还是循着旧例奉上该孝敬的,毕竟谁会同白花花的银子说“不”呢。
阿篱在雅阁间捧着热茶,看那茶沫在热水中翻腾,顶出热气在杯壁徒劳打圈。
此刻杜谕在案前研究那终于到手的水文图,殷好颜同宝灵儿浅声说着话。阿篱看着站在萧衍身侧的鲍大,听他细数这间县衙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很快,萧衍开口:“你可以走了。”
鲍大话还未完,现在就走面上显出不甘心来,他吞吐道:“小的——还未交代完啊大人!”
萧衍毫无波澜道:“足够了。”
本来以为这京畿灾情一直不得安宁是洪水如猛兽,如今才知道是小人在当中作怪。待杜谕画好那河道疏浚图,众人便径直离开县衙往渡口走。
那主簿哆嗦着手点完足够数目的银子,端着捧匣到雅阁打眼一望,哪还有半个人影。他又气又恼地跺脚,气的是这群人不识好歹,恼的是自己动作太慢,就这么放跑了能攀的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