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萧衍果然回府极早,席间他方落座,便察觉出桌上半数出自阿篱之手。
他略思索一番今日有何特殊,似乎除了是自己名义上的生辰,没有旁的缘故。
“小篱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阿篱当然不会出卖浴兰同梅见,“景明宫的书房看来的啊,你那皇家玉牒我可是细细翻过的。”
其实玉牒中并未记载萧衍的生辰,因着皇帝对其出生推迟多有疑心,这种明显会让后世妄加猜测的条目是不可能录入玉牒的。
好在萧衍对此毫不关心,那玉牒的黄封还是阿篱拆开的。
“嗯。”萧衍挂心下午同段觞查到的东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并非我生辰。”他道:“不过小篱这样我很开心。”
“啊?”阿篱疑惑抬头:“那是何时?”她倒是搞不明白浴兰先前说的那个故事的真假了。
“在夏日里。”萧衍答,现下是他的此世光阴,重生前有关他自己的一切大都已遗忘。如果非要说还记得的,几乎都是与她有关的,比如今日这席间半数菜式。
其实也有同前世记忆不相符的,他记得她写得一手娟秀小字,那日看她写的誓文却分明是龙飞凤舞、汪洋恣意。
“偏差了这样多……”阿篱想仔细问问其中缘故,又怕将浴兰她们暴露出来。算了,总之日后还有的是机会。
接着她开始同萧衍商量如何帮助殷好颜。
萧衍给出的方案颇为大胆——假死脱身。
阿篱原先觉得这样太冒进了,可听萧衍一番解释,若非如此不说殷好颜在京中的名声,单就说武安侯府定会咬住往下查,与其那时候严防死守,不如直接斩断他们去查的可能。
阿篱也觉得假死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接下来的几日阿篱在景明宫与殷府来回奔波,布置这样一出瞒过所有人的大戏,最要紧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即使是传话这样的事,阿篱也并未安排女使代劳。
原定殷好颜出嫁的前日,从殷府连至武安侯府的长街上搭起轻纱薄幔的围屏,给长安单调萧索的天宇下增添一抹亮色。
而出嫁当天天还未明,阿篱和宝灵儿一早来到殷府的角门候着。
宝灵儿同殷好颜虽然总是不对付,如今一个要离京,只怕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此行能替殷好颜送别之人除了阿篱也就是她了。
内应给阿篱与宝灵儿开了角门,二人即使在昏暗中也熟门熟路地摸至殷好颜的院子。
东厢房的机杼和西厢房的青糖皆已不再,红绸满院。大红灯笼遍布殷府,烘得整座宅院如坠红云一般。只是时辰尚早,除了上夜的嬷子和渡渊的鸦啼,四下里安静地让人心慌。
不光是殷好颜心慌,宝灵儿和阿篱也不遑多让。
今日原是殷好颜的大喜之日,临到此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远别的伤感。但窗台边的渡渊打破了这种伤感,它给几人衔来一只锦玉小珠子,又扑棱翅膀欢快地飞走。
珠子统共花押小印大小,玉石的质地,还是切割出的一块整玉,四壁光滑如脂。但玉珠中似乎隐约含有杂质,叫人可惜这样的美玉失了应有的价值。
“这是萧殿下说的最要紧之物?那只玉匣?”殷好颜问。
宝灵儿不清楚这是何物,她此时举着这块浑然一体的玉珠,左看右看,也没发现哪里有供玉匣开合的缝隙。
“应该是。”阿篱接话,就着宝灵儿的手看了一眼,忽而灵光一现:“这是只香炉呀!”
“嗯——准确说,这是只密封的香炉。”
殷好颜和宝灵儿不明白她的话,恰在这时照影翻入院中,“笃笃”地敲着支摘窗。
等照影进入屋内,阿篱向二人解释道:“我也是无意于古书中读到,前朝有巧匠能藏香于球匣中,此球遇热胀开两端的短轴,拨动短轴便能释放其中香气。而且内壁有内外支承的双环,无论此球如何滚动,内环中的香末都不会倾洒出来。”
“照影,我说的是不是?”
照影刚入内室,便听得阿篱将囚胭玉括的原理大致猜出来了,他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点头道:“除了用途,这玉匣的结构姑娘猜的分毫不差。”
宝灵儿听不得这些复杂的东西,她上前一步道:“快别研究这珠子了,反正不需要咱们用,时辰不早了啊各位。”
今日的计划大体来说同阿篱她们毫无关系,甚至和殷好颜的关系也不大。
三位姑娘将照影按在殷好颜的妆奁前,大约半个时辰,原本硬朗清秀的男子此时已经变成娇柔的女郎模样。
阿篱现在是真的信了萧衍说的,照影以前爱做女郎打扮,除了身量比女郎大上许多。
宝灵儿后退几步拍掌道:“除了体型还真看不出原本是男子。”
殷好颜问:“可体型要如何伪装呢?”
“殷小姐可还记得那夜破庙中的贾焕?”照影开口道:“他那时如何伪装成贾戴雪的,我也可以。”
宝灵儿并不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她听得一头雾水:“你们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小篱子快给我解释解释。”
阿篱简明扼要:“贾黛雪并非女郎,其实是男子贾焕。”
宝灵儿吃惊地张大嘴巴发不出声。
很快外间传来婆子急促的脚步声,几人迅速将话题止住。
殷好颜房内的女使在他们进来前已经用迷香放倒了,此时听得外间婆子的斥责:“小蹄子们,知道今日是小姐的大日子还敢安然挺尸,叫夫人知道了看留不留你们。”说着几碗冷水给横七竖八躺倒在外间榻上的女使泼醒。
殷好颜施施然走出去:“是我叫她们好生休息的,今日要跟着我劳累一日,妈妈还是先让她们替我梳妆吧。”
在殷好颜说话的空档,阿篱她们已从内室的支摘窗翻走了,照影仍旧留在内室,他功夫好,待在房梁半日都不成问题。
接下来的事就看照影的演技了,殷好颜化完妆找了个借口支开女使,她替照影遮上盖头,成亲的盖头一旦盖上轻易是不能揭开的,所以只要照影不说话便不易暴露。
殷好颜拆下方才妆点的头面,挎上细软包袱,深深吸气踏出正堂,往阿篱她们藏身的后园子行去。
三位姑娘此时换上殷府下等女使的衣裳,她们只需暗中跟着照影,保证他出府门,上喜轿前不出什么大差错即可。
宝灵儿乐呵呵问阿篱:“萧殿下是怎么说服照影来替嫁的,照影今日牺牲了太多男子的尊严。”
阿篱道:“他们计划轿子在长街上遇险,若轿子里头是殷姑娘那就真活不成了。”
“再说现今女郎扮做男子去教坊司听曲在坊间蔚然成风,怎么不能有男子也扮一回女郎。”
宝灵儿竖起拇指:“不愧是小篱子,想法总与旁人不同。”
殷好颜清点完她的细软插话道:“这不是与旁人不同,这是与自己和解,你难道没发现叶深篱行事比初来时洒脱多了。”
宝灵儿道:“小篱子变没变的先不说,倒是你变化也太大了吧,怎么,成个亲打通任督二脉了?”
殷好颜噘嘴道:“现在想想,从前和你拌嘴真是无趣。”
宝灵儿长眉倒竖:“你说无趣便无趣了?你就是次次说不过我不甘心!”
“我说不过你?”殷好颜一脸听了什么笑话的表情:“就说刚做同窗那日,咱们明明早就相识,你一声招呼都没有,留我一人热脸贴冷板凳,说你瞎驴可没有半点冤枉你。”
阿篱看着这两人又有拌嘴的架势,无奈扶额,为何二位平时都挺聪颖机灵的,合到一处就变得愚蠢而奇怪。
殷好颜继续愤愤道:“还有那次同去赏荷宴,都尉家的小儿子醉酒捉弄我,你竟敢说我是事事村,那我可不得说你般般丑。”
宝灵儿“哎,哎”了两声,不满道:“你要这么说,世间乌鸦一般黑,咱俩谁也别说谁!”
“去岁元宵,我在街上好好地吃果子,那牌楼上对诗游戏,你报我的名字作甚,你存心叫我丢人我还不能说你两句?”
“还有在校礼监那回,我做好的饮子你竟然在里面放腹泻的方子,害得我接连拉了三日,我在你书案上放死老鼠也很合理吧。”
“谁让你连学堂中的东西都要偷喝。”殷好颜气鼓鼓地:“而且那又不是我做的,是小青小红她们要捉弄你。”
“切。”宝灵儿满脸不平:“谁信啊,谁不知道你们几人好的穿一条裙子里,学堂里谁不是见她们都和见你一样的点头巴结。”
“你不信那还来送我做什么?”殷好颜气得眼圈都红了。
“谁要送你了!我是陪小篱子过来的。”
“行,那就江湖再见!”
……
阿篱弱弱道:“日后是见不着了啊各位。”
室内一静。
终是宝灵儿开口道:“算了,算了,反正日后你也不会在我眼前晃,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可以了吧。”
“好啊。”殷好颜抬起脸,极力忍住泪:“我走好我的前程,你过好你的一生,以往一笔勾销。”
天光渐渐大亮,整座殷府嫁女的喜气氤氲至每一处角落,各处的言语声,吆喝声,乐声顺着风灌入她们耳中。几人收拾好方才复杂的心绪离开园子,远远跟着伪装的近乎毫无破绽的照影往殷府上房去。
殷母一身宝蓝色鹤鹿同春袄,殷父一身青黑官服,头戴乌纱,二人比肩坐于中堂上首。这是照影最大的一道考验,毕竟,要说对殷好颜最为熟悉的,自然是她的父母。
中堂两侧的交椅上,坐了两溜的殷府族老。
二门外传来迎亲的乐鼓,上首的殷母忽而不似方才的平淡,颤步起身至“殷好颜”面前,拿手整理她翟衣的朱红色绣边。
“好颜。”殷母开口难掩伤色。殷好颜从后方挤到堂侧立灯旁,要说今日的谋划,她最对不住的便是母亲,恍恍惚惚十数载,一朝离别几许年。
殷母说话声音不大,殷好颜同她只隔着几位女使的距离,听得尚且费力。
“母亲以前总教你不退缩、不忍让,要做就做到最好。这么些年,母亲有时会想,是不是太过于强势,总让我们母女之间隔着心。”
“今日母亲不与你提要求,唯有建议而已。到了夫家,周到体面不必说,只一条,女郎育子自古艰险,我儿为侯府开枝便可,散叶这种事大可替他张罗妾室来做。”
“母亲与你父亲相伴廿十载,从来相敬如宾,你父亲官位越做越高,这才是好的。那杜小侯爷倒是同你父亲一样,有进取之心,得你助力,假以时日在朝中定能站稳脚跟。”
殷好颜自小一直在内心做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她觉得她重视门楣,权柄,眼中除了世家的那些钻营再无一物,现在发现母亲是孤独的。
父亲有爱护的妾室,她有自己的杜谕,只有母亲,一腔经世的热忱偏偏耽于宅院。
“好了,吉时快到了。”殷母说到这里话音一转:“你的嫁妆母亲已经替你点好了,这镯子是你外祖母在母亲出嫁时替母亲戴上的,如今母亲替你戴上。”
这场面看得三位姑娘浑身紧绷,若是照影伸出手腕怕是要露馅……
阿篱左右看了一瞬,身后一柄凤烛静静燃着,她拿起一旁的灯油添几滴进烛火,引得火苗一蹿,发出响亮地“噼啪”两声。堂内众人皆是一惊,往这边的烛台看过来。
宝灵儿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嚷了句:“灯花爆,喜事到!”
堂内的气氛活跃起来,众人都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恭喜贺喜不绝于耳。
那镯子照影也趁着殷母晃神的功夫拿过来了。殷母虽然奇怪女儿直接拿走镯子,又想到她一直不愿嫁杜文章,大概还在和自己使小性子,便随她去了。
很快外面传来小厮通报:“小侯爷进二门了!”
堂内更热闹起来,乐声混着耀目的红,殷好颜的一位庶兄来到“殷好颜”面前,弓下腰背她出堂门。
只是这位庶兄显然误判了“殷好颜”的重量,他弓着身子险些没起得来。摇摇晃晃站起来不说,走两步便开始大喘气。
惹得周围族中人直夸其兄妹情谊深重,哥哥不愿妹妹出嫁才走得这般不舍。天知道这位庶兄内心已经将殷好颜翻来覆去骂一遍了。
直到出了二门外,庶兄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他晕乎乎地直犯恶心。
将殷好颜送入喜轿后,看见坐在高头马上直入二门的杜文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就夺他的马绳。杜文章油滑的一双眼早就看出他的意图,今日是他成亲的日子,他可容不得任何人破坏自己的风光。
他斜睨那位庶兄一眼,挂着玩味的笑调转马头。
杜文章作为长安城矜贵的世家子,纵然他人前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可成亲这日的风头他怎能忍得住不出。
因此他直接骑马入殷府二门前,一直坐在马背上看着他的新妇入轿。随着一声“起轿”,吹鼓声奏响,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回走。
走出殷府老远,杜文章给身后带来的人使了个眼色,那边抬喜轿的轿夫会意,暗中狠狠颠了两下那轿子。
杜文章本意是将殷好颜庶兄对自己的不敬报复在殷好颜身上,没想到那轿子顷刻间“刺啦”崩散——
不光杜文章愣住了,坐在轿内的照影差点将满头的首饰摔下来。
现在的情况麻烦起来,那轿子是萧衍命人提前做过手脚的,就是为了待会抵达“事发点”,轿内的照影好逃出来。可任谁也没有算到杜文章这人会睚眦必报地来这一出。
阿篱她们三人混在殷府送嫁的下人中无法上前帮忙,而且现在除了需要一顶新喜轿,还得告诉萧衍那边推迟动手的时辰。
骑在马上的杜文章万万没想到,他刚从轿子里跌出来的新妇丝毫没有忸怩或哭泣,而是凭感觉摸到自己的马前,大力将他揪下马。
只见一身朱红嫁衣的“女郎”纵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扬鞭向日出,猎猎红衣飞。
阿篱看照影的方向,知晓他是去寻新轿子。她马上扭头同殷好颜和宝灵儿道:“我们得想办法找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