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学生们统一的涌向食堂，书桌上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课本被风卷动，细密的文字里暗藏了一些隐秘的暗号。

吴虞留下谢影说，“我们等等再走。”

吴虞等班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压在书本下的信封，里面存着她周末的兼职工资和何明仪给的营养费。

“我知道你会帮江瑶，我也想出份力，虽然不多……”

“够了，你做得足够了。”谢影拆开信封看到里面放着的是钱后眼神瞬息变了变，打断吴虞的谦辞。

“这里面还有一份其他人的好意，是给江瑶保养身体的营养费。”吴虞发现谢影看她的目光逐渐深邃起来，她担心谢影会退回这笔钱，立刻补充。

吴虞的鼻息忽然被一阵类似于鼠尾草和枫糖的圆润清香包围，她的脸颊因为谢影的拥抱而微微发烫。这是谢影第一次抱她，有点猝不及防。

谢影松手后背靠在桌子上合上信封，她短暂缄默的几秒后扬起笑，“江瑶这几天情绪恢复不少，那晚宣泄过后就回到医院复工了。”

“那真的是太好了，但是她的身体还可以吗？”吴虞有些担忧，面对谢影时还有些害羞，她没怎么被人抱过，喜欢的同时对亲密接触有些无所适从。

谢影点点头，说到一些没有打算向吴虞提及的事情，“我明天会请假陪江瑶去私立医院。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不出事。”

吴虞并不担心有人陪伴的江瑶，她反而有点担心谢影，明明同样的年纪，她处事不惊还能处处周到，但是有谁来关心她的生活。

“马上就到期末，如果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你都找我，有些科目我还比你有点优势的。”吴虞勉强一笑，说这些她是心虚的。

“当然。”

吴虞听到谢影的肯定后松了口气，每个在城南的学生都是指望靠读书寻求出路，对谢影来说这是件非常平凡但有用的途径。她想起楚闵执和她聊起谢影，她很特别，耐力极强，总是出乎你的意料，你以为她会堕落，但是她能凭自己努力考上最好的高中，她是个绝对相信自己的人。吴虞觉得不完全是这样，谢影她很清醒，清醒的知道自我的强大才能反抗某些东西和自由的支配意识，即使她没有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她强烈的个性也在影响她周围的人，和她在一起，会让人不自觉地依赖她。

“你们怎么还在聊天？不去吃饭啦。”莫凡从员工食堂回到办公室路过班级，没想到还有学生磨蹭着没去食堂，催促她们早去早回不许耽误中午的自习。

食堂哄哄闹闹，人声喧杂。吴虞和谢影一个不挑食，一个太挑食，错过黄金时间两个人也能各自捡漏成功。吴虞陪谢影去小超市买酸奶，被谢影送了一块奶油面包。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谢影就反应过来制止她。

吴虞了然，谢影是想替江瑶谢自己。

广播的轻音乐提前催促学生返回教室，风漫过石缝里的野草，操场的哨声响了两声。吴虞和谢影走在人群里，她莫名的有种念头，幸好她和谢影都在学校里，日常的忙碌和井井有条的秩序会让人安心。

元旦假期在即，老师上课加重语气斥责学生们心境浮躁，还重点挑了几个学生点名，包括吴虞在内。

吴虞只是出神看了会儿谢影的空空的书桌，听到老师点名批评自己后立刻端正姿态。

谢影隔天正常回归课堂，也有同学好奇过去问她为什么请假。谢影一笔带过只说处理私事，随即专注地利用课余时间补习落下的功课，偶尔主动问吴虞借笔记和修订好的讲义。

吴虞拿回笔记本，发现一张夹在内页的纸条。谢影的字迹很有特色易于辨认——瑶瑶的手术很顺利。

吴虞把纸条叠成一颗非常小的爱心放在笔盒里。

圣诞和元旦恰好相差一周。吴虞放学打算直接去西餐厅，她很珍惜这份意外得来的工作，想在尽量不影响学习的状况下利用节假日存点钱，即使没有江瑶的事情，她曾经也想过赚钱，只不过刚好因这件事开端。谢影没有多问她原因，提醒她不要沉迷在赚钱的事情上，好好念完书还会有更好的工作机会。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念书找个好的出路？”吴虞盯着谢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试探隐私。

谢影没有直接否认，视线放远率先看到从路口转弯过来的公交车，提醒吴虞排好队伍准备上车。

吴虞干到西餐厅的时候已经到了营业时间，她仓促换好衣裳上阵，虽然很想工作时表现得自如，但还在收拾摔碎的玻璃杯时不小心割伤手指。Co姐见血后紧急拿出碘伏让她处理伤口，不放心地让她提前下班先去医院打破伤风。

吴虞上班没两个小时就要下班，她向Co姐连说了好几句抱歉的话。

“我有那么小气吗，就因为你不小心受伤就会开除你？”Co姐安抚吴虞的紧张，还替她打了一辆出租车专门送她去市立医院。

吴虞听到Co姐说明天还需要她来上班后，松口气坐上车。她因为在市立医院做过志愿者很熟悉晚间急诊的挂号流程，在取药窗口还遇到熟悉的药剂师，聊天中得知医大的高中师兄和实习的学妹成了情侣，学妹得知男友暗恋过本院的美女护士后吃醋冷战。

“我听说江瑶和男友分手失意前段时间旷工被点名批评了，好在她现在还是勤勤恳恳上班的。”

“她依旧回来上班了？”吴虞眉头蹙起，想起江瑶明明几天前才动完手术。

“对啊，不上班等着被辞退吗？”药剂师反而不理解吴虞为什么苦脸。

吴虞沉默地取走药，等待皮试的半个小时她坐立难安地走到急症的抽血窗口，竟然真的看到江瑶坐在窗口给病人抽血。

江瑶戴着比她脸要大的蓝色口罩，异常苍白的脸色和憔悴的眼部状态让她失去往日的夺目光彩。她抽完血起身要去做别的工作，转身时察觉到有人走近时察觉吴虞的存在。

冬夜的星空冷寂，长青乔木窸窣有声。

吴虞打完针坐在椅子晃着饮料的空瓶等到江瑶下班，借着路灯的光源看清江瑶疲倦的面容。

江瑶坐到吴虞身边，先埋头从包里翻出药片服用，她不敢在医院里拿出这些药，只好一直忍痛到下班。

“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吴虞想劝她。

江瑶牵强一笑，似乎吃下去的药马上起了作用，“身体的辛苦忍一忍就过去了，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失去工作，这可是姐姐拼命赚钱供我读书考上的工作。”

吴虞心神一怔，垂下眼看自己手里的饮料瓶，包装纸上印着“酸酸甜甜才是真的滋味”。

“我听谢影说你去做兼职的事情。吴虞，谢谢你在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我真是还不清你和谢影的人情了。”江瑶的声音轻灵，很符合她往常纯粹乐观的性格，让人无法轻易听出她压抑下去的痛苦。

“不用还人情。我只是想…”想和你们成为朋友。

江瑶咬过唇说到，“其实刚开始我做手术的时候也很害怕，以为会非常的煎熬。等到手术过程全部结束，医生让我下手术台的时候我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谢影牵着我的手在路上看到有人抱着新出生的婴儿才回过神。”

吴虞失神地“嗯”了声，不知该如何安慰。

江瑶受夜风吹拂，说到，“我啊，要是没有谢影肯定是活不明白，活不好的。”

江瑶又叹了口气，“她太冷静了，我和她认识那么多年都无法确定她心里在想什么，总觉得离她特别的远，迟早有一天无法追上她的步伐失去她。我想象过，谢影身边会有更优秀的朋友，或许就像你一样能够平等地站在她身边。”

“不是的。你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吴虞随即打断江瑶。

江瑶看向吴虞，意识到吴虞和自己一样缺乏爱的归属感，无法确信谁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她没有资格安慰吴虞，她仍旧忘不掉蒋春，忘不掉的伤害只会让人沦陷得更深，所以才会拼命工作麻痹自己。

地面的枯叶依风而动，落到她们的脚边。江瑶口袋里手机持续震动，嗡嗡的声响令人心神难安，屏幕上方跳跃着蒋春的名字。

吴虞心跳猛地一跳，看着江瑶颤手接起电话。她听不清电话里所有的句子，隐隐约约在某些词汇里感受到可怕的威胁。

江瑶激动地抖声说道，以至于情绪在不断激昂的情绪里崩溃，“你打电话来就是问谢影在哪里？你一点都没有想过关心我……”“不，那不是你的玉镯，那本来就是属于谢影妈妈的遗物。”“蒋春，我恨你。我现在告诉你，你没资格成为父亲！”

肃杀的寒风冷意令人忧郁，吴虞没有握紧的饮料瓶滚落到地上。她把肩膀借给情难自禁抽泣的江瑶，手机电话已经被那头的人冷漠的掐断，发出忙音。

“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谢影，不要在让她为我再涉险。”

“那你怎么办……”吴虞从书包里找出纸巾借给江瑶。

“我了解蒋春，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不会来医院找我麻烦的。他以前出轨被我发现后找我下跪原谅，他就是个自私的作秀者。”江瑶起身，粘着泪珠的羽睫停止翕动，伤心的眼睛重新聚焦后和吴虞直接分别，突兀地急促离开。

吴虞捡起自己饮料瓶，茫然地立在原地让自己的情绪归于平顺。她既无法得知会发生的事情，也无法控制始终会到来的后果，她默然地学会了等待。

*

短暂的假期迅速结束，敲响学生们冲刺备考的警钟。学校里稳定的，规律的作息让吴虞在夜里的不安的心绪重新落实，就像横幅里写得那样，争分夺秒，奋力拼搏。

“学生最重要的事情只能是学习，不要让任何事情影响你们宝贵的时间，成绩决定你的未来，不要天真幻想你是世界上的特例，普通人的命运只能靠努力进阶。”莫凡在讲台给学生们灌毒鸡汤，用冗长的句子唤醒学生们心态，继续说，“大家都要像谢影同学学习，上课的表情自然点，别总在上课的时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面对老师，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战友，拼搏高考的战友。”

吴虞和其他人一样诧异莫凡居然会以谢影当做榜样激励同学，可能他对谢影这位学生一直存在着某种刻板的误会，谢影是无论何时都不会轻易挂脸的，她本身长得眉清目秀，气质内敛。别人看她，她会礼貌地挂上浅笑回应，实质是种客气的疏离。

曹莹的英语课不教学，半节课默写半节课分析考试重点。大概是重点以前都单独讲解过，英语课相对而言算是轻松的课程，不用像数学那样费力解题，也不用像语文那样熬心思考作文的议论点。

日常依旧重复，专注于学习后时间飞逝，残留的黄昏余晖闪过，纵然消逝。

晚自习还没有正式开始，大部分的学生们已经坐回位置，削笔备纸嬉嬉笑笑。

吴虞喝运动饮料提神，在嘈杂的教室里听到短暂想起的手机铃声，心想哪个学生不怕被捉的时候转过身，谢影甚至连手机都没有塞进口袋，直冲冲地离开教室，留下桌面狼藉掉落的圆珠笔。

众人都被谢影忽然的失踪弄得奇怪不已，议论纷纷。有人跑回教室急躁地说道，谢影离校了，就这么直接地跑出学校不见了！

莫凡作为班主任每周至少一半时间都要值勤监督晚自习，他如常抱着笔电需要批改的试卷到班里，教尺拍拍桌示意学生们安静学习，视线扫过时发现靠窗的一个座位无人，课本和书包都还在。

“谢影呢？上厕所上课迟到了？”

底下的学生面面相觑，最后排的一个男生最先打破僵局，“她突然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莫凡眉头渐渐锁起，胡渣未修干净的脸骤然变色。他上午才夸过的学生，下午就公然逃课，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最近压力山大脾气难控，直接拿人开火，“吴虞，你作为班长怎么没有及时制止同学的行为呢！”

吴虞鼻翼微翕，低头挨训，无言地渡过焦心的一晚。

树叶的碎影落在靠窗的桌椅上，晃动了一天，两天，三天。

“谢影是生病吗，她都三天都没来学校了。”

“我也纳闷呢，期末她还敢请那么久的假不回来上课，不过这应该算是旷课吧？”

“莫凡没请家长来谈话？”

“我靠，莫凡敢叫她的家长吗。你不知道上次家长会是一个穿高奢职业套装的女秘书来替谢影开会的，有人说她是私生女……”

吴虞听到不少毫无根据的传言，还有人特意向她这个班长打听消息，可惜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她给谢影发的短信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电话更是关机状态。

嘲笑的低语，看戏的姿态，流言越传越离奇。

吴虞站起身走到讲台上，用粉笔用力地写下两个巨大的字——安静。

同学们呆若木鸡地看着班长突如其来的举动，随着她转过身用一种锋利严肃的神情回望他们。

吴虞第一次发怒，事后恍惚，直到放学路上被林渡荆横拦逮住。

“你胆子挺大，做班长做出威严了？”林渡荆微微颔首看吴虞，还是那个瘦瘦小小，心绪容易不宁的模样。

“你不要调侃我了。”吴虞侧过脸不想被他继续挖苦。

“你想不想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关于你的那些……朋友。”林渡荆有点不想承认这层关系。

吴虞震惊地抬头看向林渡荆，她无法否认，林渡荆永远都能猜出她心思所想，她用眼神急切地向他索要答案。

林渡荆敏锐地接受到吴虞眼里的讯号，故意挑动她情绪，“如果我主动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找到我帮忙？”

吴虞不懂，“难道你愿意帮谢影吗？”

林渡荆直接地回应她，“我没必要管她，但我肯定不会不管你。”

吴虞不再像以前那样懵懂，她听懂是管，不是帮。但她还是需要林渡荆告诉他发生的一切，眼神微微示弱。

林渡荆用手指勾了一下自行车上的铃铛，示意吴虞坐上车。

吴虞问他去哪儿，林渡荆骑车回应，“先去吃面”。

夜里路道空旷，林渡荆骑自行车向来随心不减速，有时候遇到红灯急速刹车，吴虞一个脑门就撞到他的背上的书包，书本的硬度让人沮丧。

“很痛唉。”吴虞呼吸时有风的冷意，掺杂一点林渡荆衣服上的柠檬香，不妨碍她想捶他的心情。

“是吗。”林渡荆灯跳灯的间隙，把书包转到胸前。

“还不如你稳一点，提前慢慢踩刹车。”

“我以为能超过这个黄灯，结果有个人横穿马路我才只好急刹。”

“……”

吴虞夜里看不清路边的光景，直到自行车停在“霞霞面馆”的招牌。

面馆开着一盏灯，兼职师傅杜越提早收到消息已经准备好卤菜，开锅烧水，就等客人到店随时下面。

“阿姨不在吗？”

“我妈每天晚上都去跳广场舞，多么健康的爱好，你以后也可以试试。”杜越说笑。

林渡荆把他俩的书包放在隔壁桌子上，和吴虞宽敞地坐在四人位置，问她喝大麦茶还是茉莉茶。

吴虞选了茉莉茶，林渡荆驾轻就熟的找到带帽热水瓶，从抽屉里翻出茶包。

冷清僻静的店铺，热水盈烟，面香鲜咸。

吴虞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吹气，吃进嘴里发现味道和霞霞姐做出来的没有差别。她平常夜里就会吃零食充饥，这次把一整碗面吃下肚，坐在他们对面的杜越脸上洋洋得意。

“现在总该跟我说了吧。”吴虞用纸巾擦过嘴，认真地看向杜越。

杜越视线朝林渡荆一望，神色敛起郑重起来。他平常不喜欢把气氛搞得太严肃，但是要给小孩施压必须拿出前辈的气势，何况要说的这件事相当复杂。

“当年我妈妈还在珍贝商楼做生意的时候，我年纪跟你们现在差不多，见过蒋春，江瑶，也听过不少关于谢影的事情。珍贝商楼初建的那几年并不是以卖女装为主，更像是杂铺，租金非常便宜。谢影的妈妈在哪里做裁缝卖定制女装远近闻名，据说她长得非常漂亮，以至于珍贝的大老板谢裘都特意追求她，两个人结婚后把珍贝商楼重整规划生意越来越好，房租也逐年升高。随着两个人夫妻关系破裂，谢影妈妈为了防止和前夫的纠葛卖掉手里的剩余店铺，导致珍贝商楼多了其他的房东，管理分歧导致问题不断。蒋春作为谢裘的侄子，当年相当眼红我妈的店铺生意做得好，借着我家里破产逼我妈解约关店。三天前，蒋春身边的一个女人冲进医院举报闹事，污蔑江瑶知三当三，怀孕堕胎的事情，算是逼着医院开除江瑶。蒋春在此之后依旧丧心病狂地带着人去珍贝商楼砸了江斐的女装店，和当年砸我妈的女鞋店那样把整个店彻底毁掉。”

“吴虞，你不了解蒋春，他是个疯子，只要和他沾染上关系的人都会被他拖进去。就像他砸店就是为了赤裸裸地报复谢影和江瑶，完全不顾一点多年的情分。你现在和他还没有很深的接触，他还没有过度关注到你。以后和他沾上边的事情，你都不能在参与，即使是间接的关系。”杜越放出狠话，严厉地对吴虞施压。

钨丝灯泡被铜线吊挂在顶，杜越借着暖黄的灯光看着眉眼温顺的吴虞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同情他们？那你不同情我的遭遇，不同情林渡荆的遭遇？每个人遇到的难题只能靠自己解决，遇到的坎坷只能靠自己跨过。比起那些遥远的人，你该关心的是你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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