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妗拨开挡在门口的人群,径直走进了县令府。
步入厅堂内。
一阵阵冷风呼啸着刮过,空荡荡的厅堂正中央,曹县令依旧穿着昨日那件发白的布衫,静静地靠坐在竹椅上。
曹县令背对着他们,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
赵玉妗就定定地站在庭院中央,脚步却犹千斤重,怎么都迈不开步伐。
一时间,耳边似乎只有风刮过的声音。
赵玉妗还是走了过去,她走到曹县令面前,只见他双目紧闭,怀中紧紧抱着他那盆洁白无瑕的兰花。
兰花叶之上,溅着几滴已然干涸的血迹。
一旁的桌案上摆着一只木盒,木盒开着,里头塞满了金子。
木盒旁还有一封用鲜血写就的请罪书——
我有愧于圣人的信任,有愧于百姓。
不配为梧桐山的父母官。
我贪污受贿,自知无颜面对父老乡亲。
故以死谢罪!
赵玉妗死死地攥着血书,她难以置信地一次又一次地将血书高高举起,对着庭院之中的天光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血淋淋的几行字清晰可见,血字一笔一画写得极其用力,血迹甚至染透了这一张纸,似乎要将她的双眼灼烧。
赵玉妗双手颤抖着,倏然垂下了手,“……可笑,可笑啊。”
低低的笑声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那一声声“可笑”,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愤。
就在昨日,她才应下要把消息传递进京都。
曹县令那样期盼又担忧的神情,明明路就在眼前,为何恰在这关键的时刻,他竟选择了吞金自绝生路?
还有这张由鲜血写就而成的请罪书——
纸面洁白无瑕、光滑平整,其所用材质极为优良,绝不是寻常人有能力购置得起的纸张。
幕后真凶是如此嚣张,故意破绽百出,却是好像在嘲笑她,她又能如何?
“天子脚下,有人视律法为无物,竟这般轻易地就让一个清贫到连米都没有几粒的县令吞金自杀了。”
“哈哈哈……”
赵玉妗笑着,一行行眼泪却从眼角不断滑落,苦涩与愤怒在她胸腔之中蔓延开来。
“我这就去杀了那个什么大善人!”
卫澜沉下脸,下意识伸手就想要去拔剑,才回过神来他已经不佩剑几日了。
“站住,你疯了不成?”冯慕晴出声阻止,“你这是火上浇油,杀人可是要杀头的!”
“我——”
“卫澜,注意你的身份。”鹤守玉冷声道。
鹤守玉走到赵玉妗身边,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对她说:“公主,看着我。”
赵玉妗失了魂一般看向鹤守玉,“鹤守玉,我要回京……我要回京!”
卫澜此刻倒是清醒了许多,“等等,如果姐姐此时回京,不就违反了书院的学规,私自离开是要被责罚的。”
冯慕晴也皱着眉,连声附和道:“是啊殿下,如果擅自归京,圣人肯定会责怪殿下的。不如让县衙先上报此事,再去告知沈少师,让他代为修书回京如何?”
赵玉妗看向围在门口不敢进来的那群百姓,摇了摇头,“县衙、书院?若是有用,那大善人怎么会在梧桐镇上肆无忌惮这么多年,又无一人能将此消息传回京都?我要即刻回京,进宫面见父皇,我不信父皇会不管此事。”
鹤守玉看向赵玉妗,淡声道:“好,那我与公主一同回京。”
卫澜连忙将鹤守玉拉到一旁,低声咬牙切齿道:“你疯了是吧?连你也失去理智了么?那位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主蒙在鼓中就算了,我们还不清楚么?”
“公主想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鹤守玉目光却是落在赵玉妗布着泪痕的脸上,他眸光一暗,“……是时候,让公主看清我们这位备受世人敬仰,以仁爱治世的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
鹤守玉话音刚落,忽地变了脸色,他的面色骤然惨白如纸,面上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紧紧拧着眉,就连清瘦的面颊都在微微抽搐着。
卫澜一惊,低声问:“我去!你怎么了?”
鹤守玉艰难地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站着的赵玉妗,强忍着体内的痛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嘴唇也颤抖着,额上冒出的细密冷汗,犹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一颗又一颗地从他瘦削的面庞滚落。
卫澜反应过来后,再也没有平日里嬉笑的样子,而是面色凝重地看着鹤守玉,“你身上带药了吗?”
鹤守玉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他闭着眼,试图平复此刻因疼痛而变得紊乱的呼吸。只是,他每每吸一口气,那五脏六腑就像是有千万毒虫疯狂啃噬一般,从发麻渐渐变成像是烈火燃气一般的灼烧之痛。
是那枚“糖丸”又开始发作了。
此前在公主府中,他尚有随身携带的一枚药丸可以缓解,可他已经许久不曾收到过谷中寄来的药丸了。
***
此时的太极殿内,朱红色的漆柱威严矗立,支撑着那雕梁画栋的穹顶。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袅袅轻烟从紫金香炉中升腾而起。
赵玉霖正百无聊赖地逗着蛐蛐。
他身着锦绣华服,却丝毫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草梗,专注地拨弄着蛐蛐罐里的两只蛐蛐。
而赵玉霖面上表情却有些冷漠,看着两只蛐蛐被困在罐子之中,被迫争斗、厮杀。
王公公急匆匆地走进,俯身在太子耳边,“殿下,檀华公主回京了。”
“什么?”赵玉霖闻言一愣,有些意外,“她这么快就撑不住要回来了,这才过去几日?”
“是梧桐山出了事,公主不顾阻拦,执意回京,此刻已在赶回京都的路上。”
赵玉霖不可思议地笑了,“噢?什么事竟让她失了理智?她擅自回京,岂不是讨罚?”
赵玉霖也没心思再抖什么蛐蛐了,示意道:“把这俩放出去,无趣。对了,圣人知道此事了么?”
“自然,圣人已经第一时间知晓此事,但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悦。”王公公低声回话,犹豫了片刻,又试探地问,“殿下,那我们……”
赵玉霖沉吟道:“继续盯着,等她回宫第一时间告知孤……”
***
赵玉妗不愿牵连冯慕晴与卫澜,让他们留在书院之中,好继续照看梧桐镇上的事。
她则与鹤守玉则马不停蹄地回京,进宫之路一路畅通无阻。
赵玉妗站在了养心殿殿门前,对着紧闭的殿门跪了下去,高声道:“檀华求见父皇。”
殿门很快被打开,是洪忠急匆匆走了出来,看到殿门前跪着的赵玉妗好似很是诧异,“殿下?您不是在书院听学么?”
“我要面见父皇。”赵玉妗欲起身,转头又对鹤守玉说,“你且在殿门前等着我。”
“公主,且慢。”洪忠却悠悠出声,“容奴才先去禀明圣人。”
“……”
很快洪忠又走了出来,却是看着鹤守玉,说:“圣人传这位大人先行入殿问话。”
赵玉妗皱眉:“为何?”
洪忠没有回答,只是说:“圣人让殿下且先在偏殿候着。”
赵玉妗侧目看向鹤守玉,他面色平静,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
待赵玉妗步入殿中之后,殿内鸦雀无声,全然不见鹤守玉的身影。
元帝背着手,对着殿中高悬的匾额而立,仅留下一个肃穆的背影,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赵玉妗未有丝毫迟疑,再度跪地,出声打破了这一时的静谧。
“儿臣参见父皇。”
良久,元帝方才转身,犀利如鹰隼的目光漠然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赵玉妗,不带一丝温度。丝毫不见往日之中的疼爱之色。
“檀华。”元帝的声音很平静,“你身为公主却未能起到表率,无视书院学规擅自离开,擅自回京,你可知错?”
“父皇,儿臣回京是因有要事禀奏。”赵玉妗跪着往前挪动了几寸,看着面前神色不明的元帝,再次出声:“此事了结之后,女儿会回到书院继续听学。”
“你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以在梧桐书院来去自如了?”元帝面色淡淡,“你前往梧桐书院是朕下的口谕,你这是在违背朕的旨意?”
赵玉妗再次伏地身子,声音笃定:“父皇,儿臣归京是有事不得不说。”
元帝走到御案旁,端起茶盏,戴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摩挲着碗盖,沉声道:“是什么样的事,要你日夜不停从梧桐山跑回京都?”
“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即是命案,自然有人会查。”元帝依旧面色不改,“不需要你特意进京,你即刻离京,回到梧桐书院,不得有误。”
“父皇,儿臣要禀的是梧桐山县令吞金自杀一事,死前他曾用鲜血写就了一封请罪书,请父皇一观!”赵玉妗恍若未闻,双手递上那张皱着的血书。
可元帝却迟迟没有接过,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既然是以死谢罪,还有何好说?”
“父皇,梧桐镇有人作恶,女儿去那县令家中拜访,他是个清贫的好官,若是贪污怎么可能自己都吃不饱饭还要对他人慷慨解囊?背后隐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他曾多次修书进京都,却迟迟未有回信。应当查清是何人陷害他!”
“好官?”元帝睨了赵玉妗一眼,“好官与否,你如何得知?就凭你去拜访了他一回?你焉知这不是他故作姿态的表象?”
第54章 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