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山瓷窑旁，遮荫凉棚底下，制瓷工人围着桌子，手持骨刀在坯体上雕刻花纹。

女子斜斜挽起发髻，一身短衫长裤，袖口收紧，扶着一只广肚梅瓶刻画。

她神态专注，手法娴熟，身后的青年男女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她。

不远处，男子声音嘹亮，老远喊道：“月华姐，城里头来人，说东家请你过去呢。”

谢月华置若罔闻，直到勾勒出最后一笔，她才放下骨刀，起身揉了揉脖颈。

“坐下照着我画的样子刻，学不好缠枝纹，趁早滚回家。”她走开两步又不放心，折回指着梅瓶瓶口的纹样，细细交代几句。

谢月华松开袖口，捋了下头发，打盆水清洗双手，然后才走到男人面前。

她看着他身旁的鹤云，鹤云也在打量她，点点头领她登上马车。

黛县县衙的后院，夏日炽热的阳光打在地上的青石板，每踩一步都是滚烫的。

谢月华走到廊下，竹帘里透出丝丝凉风，她取出手帕擦拭额头，小口呼吸。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东家时，还不知她是皇室贵胄，只惊叹世间还有这等标致的人物，黛眉凤眼，肤白如雪，神态气韵还有几分像她的前东家。

周家独女周净，豆蔻年华已经是济安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娇媚又不乏英气，做起生意来更是气势如虹。

这位皇室的公主，年纪更小，手段和野心却不输周净。

丹朱笑着同她见礼，抬手撩起竹帘请她进去，谢月华嘴角僵着，轻声打听，免得说错话冲撞贵人。

雪青恰好从屋里出来，微笑道：“谢大娘，公主有几句话问你，照实回答即可，不必紧张。”

谢月华点头，拽起裤腰小心跨过门槛。

裴炜萤斜斜倚在梨花木圈椅里，手里的纨扇轻轻摇动，吹开她额前碎发，她的眼底是一片幽沉。

她怀疑过是重名而已，可是赵舍带着妻子谢月华见她时，清清楚楚说过她因战乱和丈夫女儿走散，算算时间她的女儿和紫珠一般大。

只好来碰碰运气。

“你可认得这幅画？”她起身，展开画卷。

谢月华向前倾身，抬起手想拿起，又想到什么，手指在衣摆擦了擦指着上面的印章，嘴唇都在颤抖，“这人是我前东家，前朝富甲一方的瓷商周家的女婿。公主，你如何拿到这幅画？”

裴炜萤提起尤管事，只说尤管事在府上一切都好，紫珠随府上小姐远嫁。

相信过不了多久，她能找到他们。

谢月华愣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滚落两行清泪。

她接过裴炜萤递来的帕子，擦干眼泪轻声道：“他是我的丈夫，原来他没死，女儿也长大了，真好。当年前朝败落，北燕趁乱侵袭边境，早已和家中断绝关系的周恕将军回到济安，求他父亲出资援助河东抗敌。”

“周家二老不舍得独子奔赴战场，拒不出资，周将军无奈只好回去，周家派我们夫妻随行伺候，劝他弃武从商。”

裴炜萤在这一瞬间，忽觉心脏发麻。

原来河东名将周恕竟然是她的舅舅，早在她出生前便离家出走，难怪她没有印象。

谢月华继续道：“周将军当然是不肯回去的。将军拿下同城，也攻打过沄城，最后在与北燕争夺沄城中牺牲。乱军之中我和他们父女失散，幸好遇到赵舍，我才能在这乱世活下来。”

“后来大大小小战争不断，我在病中，也不甚清楚。”

“原想着病好后回到济安，请周家寻找我的丈夫，可是却听到周家遭遇横祸，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谢月华望着这幅画，周将军和家里不欢而散，临走前偷来留作念想，一直交给她丈夫保管，每次出征前都会拿回来看上好一会。

他离家多年，最思念的是姐姐周净。

周净有经商之才，眼界不俗，小小年纪便能管理周家各大商行，当年周恕离家入伍，也只有她支持他的决定。

可弟弟多年生死未卜，一朝归家，她也如寻常姐姐那般，不舍得唯一弟弟出生入死。

姐弟俩最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她记得她离开济安时，周净的女儿才四岁，若是家中无恙，以周家的财力，她定会出落得窈窕娇美，不输眼前的皇室公主。

裴炜萤眼珠一动，忽然问：“我问你，当年周将军可是独自一人回的周家？”

谢月华想了想，“不是，周将军登门时还带着位小郎君，听说是河东节度使徐横家的二公子。”

虽相处短暂，但她也知道，这位小郎君相较于同龄人更为稳重，不喜言笑，却意外很得小姐喜欢。

周将军还玩笑似的提过要替两人结娃娃亲。

裴炜萤忽而笑了，记忆中身姿挺拔，对待她百般不耐，却又时刻迁就她的小郎君，他那张模糊的脸逐渐与她的丈夫重叠。

他也是知道的吧，授意尤管事寄信，想让她想起幼时过往。

耳垂至脸颊，滚过火辣辣的炽热，她不自在地攥了攥掌心，仿佛临别前他灼热的呼吸仍在纠缠，水润的眼眸晶亮。

谢月华不明白她为何发笑，眉眼如弯月，面容皎皎。整个人都柔和许多。

忽然脑中轰然，她恨不得原地跺脚。

这位徐家二公子不正是当今的河东节度使，眼前长陵公主的驸马。

好在裴炜萤也没再问，只告诉她待时机成熟，会让她和尤管事与紫珠相认。

谢月华连声谢过。

出门时，她遇见匆匆赶来的鹤云，笑着见礼。

鹤云知里头完事了，回应一声，忙跑进屋内。

裴炜萤放下纨扇，丹朱雪青上前伺候她更衣，换下曳地长裙，捧着一套骑马服。

鹤云进来时，她双手微微抬起，任由二人系扣束腰，长发高高挽起，银冠熠熠，她斜睨看来，举手投足高雅清贵。

“公主，我们信使的脚程慢一步，永华郡主出嫁仪仗提前出发，如今已经到达临城。”鹤云急忙禀告。

她眉梢微动，胸中滑过一丝不安，“陛下派多少人马护送她？”

“不足百人。”

鹤云补充道：“但庆王殿下爱女心切，另择三百精兵护送，想来应该无碍。”

真有人存心闹事，区区四百人不足为惧。

她轻声叹息，摇头道：“庆王的兵到河东地界，还不够看的，来上三千也打不过。”

鹤云心里也在担心，郭岐杀徐家婢，辱徐家女，刺杀公主未遂的事已经被驸马奏去京城，当前最好的办法是寻出驸马的错处，交给京城一并处置。

永华郡主出嫁的路上一定不会太平。

“算了，改日再去沄城。丹朱雪青留下，鹤云随我骑马赶去临城，越快越好。”

她想了想，周恕战败失沄城已经过去十多年，想要知晓其中内情，也不急于一时。

周恕战败后半年，周家遭灭口，北燕军以残暴著称，她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北燕将士诛杀周恕后依然怀恨在心，潜入济安，灭她满门。

从临城通往原州的官道，两人纵马疾驰。

仪仗取道河东进入范阳，一定会到访原州，他们在临城至多休息一晚，如今大概在前往原州的途中。沿途四座小城，闻城最为繁荣，以裴舒月的娇惯脾气，多半会在这里歇息。

至闻城官驿下马，鹤云递上公主令，屋内官员连忙出迎。

裴炜萤没功夫和他寒暄，直接问他：“永华郡主婚嫁队伍可曾来过？”

驿官递上礼部快马送来的册子，忙道：“今早接到消息，郡主今晚会在本驿停留。”

近来白日悠长，夕阳赖在天边不肯落下，往道旁的树顶描绘金边。

她从马上下来时，身后传来骏马嘶鸣，回首正好看见一行车马声势浩大，簇拥着朱轮翠羽装饰的翟车。

为首的高头大马上，男子月白锦衣，姿容俊逸，贵气逼人。

裴敏言远远瞧见驿站门口一匹枣骝马，旁边立着纤长一抹倩影，女子手持马鞭，笑着看来。

他猛夹马腹，奔驰而去，尚未停定便腾然下马，缰绳和马鞭一股脑丢在驿官手里，无视他的殷勤问候，跑到裴炜萤跟前。

“萤儿姑姑，天气炎热，你不在原州等候，怎在闻城等我们？”他拿走裴炜萤手里的马鞭，一并丢到驿官怀里。

随后招来他，吩咐备好酒菜。

没走几步，见身后的裴炜萤不吱声，他看一眼周围，只有鹤云跟随，可见她来时匆匆，大抵是有急事。

裴炜萤径直往驿站旁走，让他跟过来。

墙边栽种着玉兰树，叶子油亮硕大，花瓣白净清雅，香气幽淡。

枝叶拂过她的发顶，她随手拨开，凝视着他，“如今河东与范阳交恶，一时半会虽打不起来，可架不住有人利用这桩婚事栽赃陷害，既然要做，一定会见血的。”

裴敏言听明白了，“郭岐动手，可以嫁祸给徐从绎。郭岐欺辱徐家女，滥杀无辜，他杀害郡主只为替亲妹报仇。”

“徐从绎动手，可以嫁祸给郭岐。徐从绎上奏弹劾，郭岐恼羞成怒，要让郡主在河东地界出事，扳回一局。”

简直是进退两难，回不去京城，到不了范阳，只能在河东等待危险降临。

裴炜萤看一眼不远处的队伍，抿一下嘴，“有处地方，不归河东，不归范阳，也不归朔方。”

裴敏言摸一下鬓发，漆黑的眼睛亮起来。

是了，先避过这阵风头，什么良辰吉日，婚姻嫁娶，左不过是他们揽权的手段。

女主不会很快和男主相认，要逗他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