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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叠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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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家门前,朝露透取出一把缠了厚厚一圈符纸的钥匙,插进锁孔扭动。

咔,咔,咔。门锁发出三声响。她伸手一拉,门就开了。

谁知门后出现的不是房子内部的景象,而是像一堵墙一样的灰色结界。家里真正的“门”,将朝露透拦在了外面。

朝露透沮丧又失落地垂下脑袋。

她知道这个结界只会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出现,所以说,爸爸还在外面工作。

她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她总不可能站在门外不进去,会被邻居看出来是怪人的。朝露透将已经恢复的一小部分咒力全部聚集到右手上,掌心紧贴冰凉的结界,接受咒力认证。

结界很快便有了反应。平滑的表面开始冒出灰色的水滴,接着汇成水流,水流又汇聚起来成片地向下滑,淹没了朝露透的手背。源自他人的咒力沉沉地压在肢体上,其实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很容易激起防御本能,尤其对于朝露透而言。她只能努力克制本能,默默数着秒。

在第17秒,掌心下方终于变空,朝露透立即往前用力一蹦。在她去到结界另一侧时,大门自动关上并自动上锁,又是“咔咔咔”三声,严丝合缝。

朝露透眼前画面切换毫无缓冲,上一秒还是灰色的结界,下一秒就是她的家。她本来就还有点头晕,这下更是觉得眼花,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

接着她走进旁边的步入式鞋柜换鞋,没有在架子上找到爸爸常穿的那双系带皮鞋,便趿着拖鞋去了客厅。她爬上电话桌旁边的沙发,拿起座机的听筒,飞快按下一串数字。

可在按最后一个数字时她停下了。她露出有点纠结的表情,最后还是将听筒放了回去。

她突然想起来,爸爸是去两所咒术高专检修咒具了,在上午出门前说过今天是一次考试。因为她已经到应该读小学的年龄了,如果很多事没法自己一个人做的话,就不能去学校了。

其实她对学校没什么兴趣,爸爸之前有带她去看过好几所小学,大概因为是诅咒高发地的原因吧,每一所学校给她的第一感觉都是明快的情绪底下藏着压抑。可是爸爸和四宫医生都希望她能从家里走出去,为了调动她的积极性,四宫医生还特意送了她那本书。

思绪至此,朝露透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书里的电车校园。她还想起,她正好看到母女俩走进校长办公室那一段,那位母亲虽然赶时间想去见校长,但面对女儿重点完全错误的疑问还是很有耐心地回复了。

在现实中她没有见到过那样的学校,但是那样的母亲就是她的妈妈。只不过她的妈妈不能带她走进小学校长的办公室。

朝露透回头看向正对客厅门的一张木桌。木桌上面放着一只空的玻璃花瓶和她看不懂的画外,还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装着的是爸爸侥幸保存下来的妈妈的照片之一。照片背景是纯白的,穿着黑色校服的年少的朝露黄泉面对镜头温柔地笑着。她短发飒爽,姿容秀丽,含笑的青色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青色的星星,和纽扣上金色的漩涡遥相呼应。

那时候的妈妈看起来特别自信,意气风发,和记忆里一样。朝露透最喜欢这样的妈妈。

但是妈妈不在了。

朝露透调整姿势坐在沙发上,蹬掉拖鞋,抱住自己的膝盖,就这样蜷缩起来。

下午五点,朝露时翔将车停进公寓楼下的车库。

他熄火下车,正要去后备箱拿工具箱,谁知刚锁车就有一束刺眼的光突然出现闪花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举起一只手挡在眼睛前面,意识到是有人在用强光手电筒直射他的眼睛。手电筒的光很快就熄灭了,他听见有人正向他走来。

朝露时翔蹙眉,向脚步声传来的位置看去,发现是朝露累——他妻子朝露黄泉的亲姐姐。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年前他带朝露透离开朝露家的时候,跟上次相比朝露累没发生什么变化,一成不变的簪子挽发,无论什么衣服都穿深色的,加上她有点驼背,衬得整个人更加颓废。这就导致,双手环抱的走姿被她用得非常没有气势。

“好久不见,时翔君。”见朝露时翔下车,朝露累就没再继续接近,就此驻足朝他颔首。

在朝露时翔看来,朝露累和朝露黄泉两姐妹可一点都不像有血缘关系的样子。朝露累和朝露黄泉很不一样,她几乎是不笑的,那双和朝露黄泉生得一模一样的青色眼睛永远都是冷淡的、漠然的,无论什么情绪都不会在她脸上显露,更不会被发泄出来。这样的朝露累,他光是看一眼就会丧失交流的欲望。

朝露时翔的语气不算太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骏雄先生派我来绑小透回去。”尽管说着内容很不妙的话语,朝露累仍然是一副冷淡的神色,很难让别人看出她在想什么,“但是,放心好了,小透自己回家了,没有发现我在这里。”

“真是烦人啊,你们。”朝露时翔侧过身靠在车门上,神色同语气一样冷漠,“给诅咒师卖情报就算了,居然还搞上门绑架这套。你们连守法都不愿意了吗?”

挑了下眉毛,朝露累对男人的指控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看得出来,小透的咒力控制比在朝露家的时候好太多了。她现在能说话了吗?”

朝露时翔没想隐瞒,神色不改地点点头:“一离开那鬼地方我就带她去进行系统的心理治疗,两个月后她就能重新开口说话了。医生说,她失语跟ptsd有关系。”

“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是一种心理疾病。她情绪不稳定和做噩梦,都是因为这种病。医生说目击长辈和大量普通人的死亡是最重要病因,但不是唯一的。”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还有什么原因你也清楚——是霸凌。她独自在朝露家生活的半年,加重了她的病情。”

朝露累垂眸,低声说:“在朝露家……不,是所有咒术师家族,那样的遭遇很常见的,没什么大不了。没有力量的人当然会被排挤。”

朝露时翔笑了一下,嘲讽道:“是啊,没有力量的人活该被欺负。所以那件事完全是你们自作自受,因为是你们的力量不够强嘛。”

说到这里,朝露时翔恍然大悟:“他们派你是来是为了那件事?”

“或许是,或许不是。明面上的理由不是,我懒得猜骏雄先生的真实想法。”

“哦。”朝露时翔冷漠地应了一声,“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快要没耐心了。

朝露累抿了抿嘴唇,反问道:“时翔君,黄泉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怎么成为「业火」之主和朝露家家主的?”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身着家主礼服的朝露黄泉露出苦闷表情的模样,朝露时翔一时无言。他转身向后备箱走去,去拿他的工具箱。

“继承式要开始了?我以为在朝露骏雄死了以后才会推选新家主。”半晌,他才会找回自己的声音。

“谁能想到呢?”朝露累摇摇头,“新年的时候总监部来了人,通知朝露家必须在春天到来前选出下一个「业火」之主,否则他们就替朝露家从其他家族选一个可以镇压的人,不过那样的话朝露家就会被永久剥夺「业火」的所有权。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于是赶紧筹备了这个仪式。按照惯例所有人都得回去参加,不是针对小透。”

“针不针对可不好说。”朝露时翔说,“可以,我们会去的。时间是?”

没料到朝露时翔会爽快答应,朝露累微微一愣。

“这个周日,但所有人包括客人都会在周六抵达村子。你确定要回去?”

“当然。那可是特级咒具,不要白不要。”

朝露累闻言竟然轻轻一笑:“你就不担心你们去了以后就再也出不来?”

朝露时翔也笑了:“这次我不会走了,你们休想困住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成为她的枷锁。”

“如果小透中头奖的话,你办不到的。只要「业火」还在朝露家,「业火」之主无论去多远的地方最终都会回到它之所在。”

“那就把那东西一起带走。”

“可笑……”朝露累摇头,慢慢地、冷静地说道,“时翔君,我无意冒犯,但是——你只是个咒具工匠。没错,你是河合家唯一的传人,在咒具上你是权威,你做的咒具都是百万起拍——可是你只有这些虚名。黄泉已经死了,你根本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情绪也有些波动,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想令自己平静下来:“全咒术界都知道,河合家当年发生的事让你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完全失去作战能力,所以你才拼命钻研防御咒具和封印来自保。你可以继续用咒具对付朝露家,但是你如果为了带走小透把「业火」一起带走的话,你最大的敌人就不再是朝露家,是总监部,是天元大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前,再多的计策和工具都没用!时翔君,你是聪明人,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吧,反抗的代价你付不起。”

朝露时翔没有回答她,反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即便光线昏暗,他也看得到上面的陈年疤痕。他想起了那一刀,差点让他失去双手的那一刀——来自他十分尊敬的一位咒术师,一个总是与人为善、爽朗笑着的中年男人。

那是一场无妄之灾,天上的月亮都被血染红了。如果不是师父交给他的重要咒具正巧带在身上,他一定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死在那个晚上,或者成为一个没有双手的残废,在世上苟延残喘到死也不能复仇。

伤口就这样痛了好多年,直到朝露黄泉把他从工房里拉出去,一直走到光明下,疼痛才终于得到缓解。她是他的爱人,也是他唯一的救星。

可是朝露黄泉也死了。现在他一旦注视着手掌,莫大的痛苦就会卷土重来,灵魂也跟着隐隐作痛。他又会想起那轮血月、死不瞑目的师父以及一双双将他拽入无底深渊的手。

他知道困在过去的滋味,所以他绝不能让他的女儿被困在过去。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留在痛苦里一生都不能自由,他希望是他自己。

“朝露累,你应该知道我今天去了两所学校。离开京都校之前,我得到乐岩寺校长的允许,进去了黄泉待过的封印室。”他这么告诉她,“里面好多符都是出自我手。我记得是在1994年的圣诞节吧,乐岩寺校长找我定制了很多咒符,每一张都是我亲自装上去的。那个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能让任何人从这里面逃出去。”

朝露累感觉天突然就变冷了,忍不住吸吸鼻子。

“黄泉是封印室被修好后第一个被关进去的人,她逃不出来,而且她也不想逃。在她死的前一个小时,我才去见过她。”他眨了眨滚烫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朝露累,“她没有告诉我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反复提醒我,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最终会害死我们孩子的,可能是对真相刨根问底的咒术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只有一个身份了,我是朝露透的父亲,仅此而已。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她,守着她平安长大,这就是我活下来的原因。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朝露累没有应声。

“回去吧。”等待许久,朝露时翔举步走向车库外,与她擦肩而过时,冷淡地给出忠告,“麻烦你告诉朝露骏雄他们,这次我们最好相安无事。他们敢伸手,我就敢剁。”

“咔,咔,咔。”

朝露透听见门开的声音,立刻跳下沙发,鞋都来不及穿就奔向玄关。

原本阻拦了朝露透好一段时间的结界在几秒内便破碎,瞬间消失在空气中,露出举起手做出敲门手势的朝露时翔。朝露时翔出门工作总会穿一身黑色的色无地和服,偏长的浅棕色头发会扎起来,和在家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爸爸!”她立冲过去抱住爸爸的腿,把朝露时翔撞得微微一晃,“欢迎回来!”

朝露时翔拍了两下朝露透的脑袋,无奈地说:“把头抬起来。爸爸看到咯,脸上好多伤。怎么回事?”

“在回来的公车上遇到诅咒师了。”朝露透轻轻仰起脸,露出两只眼睛瞧着自己爸爸。

望着那些伤沉默几秒,朝露时翔继续问:“还有哪里受伤了?痛不痛?”

“手和腿。不痛了。”朝露透眨眨眼睛,回答得很干脆,“这几天都不想出门。”

身后的大门自动合上并上锁,朝露时翔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女儿身上,说:“那可不行。明天我们就要出去一趟,周日晚上才能回家。”

“欸——!?”朝露透的眼神明显大受打击,甚至还松开手连着后退好几步,通常情况下没什么表情的小脸几乎快要皱成一团了,控诉的意味溢于言表。

朝露时翔露出有点温柔的笑容,说道:“等下再聊吧。爸爸去换衣服,你自己去工作间处理伤好吗?”

看见朝露透不买账,“嗯——处理完伤就一起出去吃怀石料理,可以吗?”朝露时翔伸手勾掉皮筋弄散自己的头发,然后笑着对女儿眨眨眼。

“唔……好吧!”朝露透鼓起脸,看起来十分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转身往工作间走去。只不过她脚步轻快,脚跟都没有落过地。

意料之中的好哄,朝露时翔不由得失笑。在笑容消失之前,他闭了闭眼,像叹息一般说道:“我回来了。”

这次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人对他说“欢迎回来”。

“打扰了……”朝露透小心翼翼地推开工作间房门,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小声打招呼。

工作间是长方形的,有一扇天窗,这间屋子的照明全靠这扇窗子和蜡烛;门和桌椅各占一面墙,剩下两面墙则全被四个巨大的开放式木柜挡住了。四个柜子一样高,层数一样多,分散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材料和咒具。

爸爸是制造咒具的工匠。这是一份特殊的职业,和需要奔赴各地对抗诅咒从而获取一些报酬的咒术师不一样,工匠只用呆在自己的工房里安心产出作品就行了。

爸爸和别的工匠不一样,爸爸经常出门,因为河合家的工房全都记在他名下,他必须经常去那些地方转一圈。仅朝露透去过的,不算京都住宅里的两个工作间,就有礼文岛的总工房、东京新宿的工作间和比叡山半山腰上的工房。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爸爸太厉害了,总是有人请他去其他地方维修保养咒具,毕竟人称“最后一个咒具大师”嘛!

咒具大师的工房可不是能随便进的,可被允许随便出入的朝露透偏偏不希望自己有这种资格。

因为这里很多东西都是“死”的,它们不会给她想要的“活”的反馈。

尽管清楚这些普通等级的咒具不可能拥有生命,是自己的术式带来被死亡环绕的错觉,但是朝露透依然对这些对抗诅咒的工具十分抵触。

不过这件事是她的秘密,不能让爸爸知道。

“我只是进来找「怀表」的,很快就走。”朝露透小声念叨着,快步跑到工作台边,抓起桌子上她专用的小手套戴好,然后将椅子推到左边最近的柜子前。

踩着椅子,她很快就找到目标,抓住一个带有挂环的银色圆形物体。那东西的壳子上有很多斑驳的痕迹,看起来年代久远。她往外稍稍用力勾了一下圆环,“咔嗒”一声表壳弹起来了,露出里面暗金色的刻度盘。

「怀表」是她以前给这种咒具取的外号,不只这种咒具有外号,爸爸做出来的很多咒具都有。有的是她取的,有的是妈妈取的,比正式的名字好记多了。

朝露透脱掉一只手套,用那只露在外面的手的食指按住刻度盘的圆心,只向里面注入了一点点咒力,咒具立即就被激活了。

咒具里的咒力先是“沙”地一下围绕圆心向外扩散,直至将朝露透的身体完全捕获才停止扩散,刻度盘上也出现了两根重叠的蓝色的咒力指针。接着那两根指针便“咻咻咻”地以不同速度沿不同旋转起来,它们每重合一次,朝露透脸上的伤就会消失一道。

这是可以治愈任何伤势不留疤痕的反转术式,原理是什么她不感兴趣,她只知道这种术式很厉害。

当然,能制作出完美复制这种术式的咒具的爸爸更厉害。而且「怀表」里的咒力好像无穷无尽,她从记事起就开始跟它接触,确信它是唯一一个治疗咒具,从没有见过爸爸维修它。

朝露透在生得术式解除封印以前总是缠着爸爸问它的制作工艺,但是现在她对它也不感兴趣了。

因为「怀表」上“死亡”的即视感是最强烈的,强烈到让她多次怀疑它是否真的死去过。

可那怎么可能呢?它明明就只是一个咒具。

“好啦,不要玩太久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从朝露透头顶伸下来拿走「怀表」,语气漫不经心,“咒具输出太多咒力可不好。忘了爸爸说的吗?”

术式随着「怀表」被合上的声音被迫中止,还没来得及回到咒具里的咒力则是瞬间被从朝露时翔指尖弹出的清理咒具给吸收得一干二净,连残秽都没留下。

“……咒具和咒物的区别在于诅咒的纯粹性。”朝露透摸了摸自己没有一点伤口的脸,这样回答道。

“没错。尤其是这类会回收输出咒力的咒具,要是不小心沾上别的诅咒可就麻烦了。”朝露时翔说。

朝露时翔换了一身宽松的黑色休闲装,头发也随意散着,显得比刚进门时懒散很多。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先是举起手将被他合上的「怀表」重新归位,接着将看起来像个悠悠球的清理咒具扔向他的工作台,落点正好是一堆能吸取咒力的咒符。那些咒符是之前他卖给禅院家那批咒符的边角料,但是已经足够保证清理咒具的循环使用了。

“要去换身衣服吗?如果不换的话我们现在就出门。”朝露时翔说。

朝露透点头,然后跟着爸爸步履如飞地离开了工作间。

朝露累回到朝露家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她先去向代理家主朝露骏雄汇报任务完成情况,之后便去了家族墓地。

纵观咒术界,朝露家整体实力处于中游水准。这个在江户明治之交才出现的家族自然没太高地位,在剩余的地盘里挑来挑去,最后选择住在山里。

住在山里也有好处,土地规划更加自由,比如墓地就建在村子地势最高的地方,占地面积也比较大。大部分人的骨灰都埋在同一座墓碑下面,上面刻着“朝露家”;只有历代家主有单独的墓碑,上面刻着寂日和年龄,有的还会刻立碑人。

直到朝露黄泉死去——她成为历代家主,甚至朝露家族成员的唯一例外:没有墓碑,没有落葬在朝露家,不知道经过处理的遗骸在哪里。

走进家族墓地,朝露累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人。

在朝露家那块墓碑前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在墓碑前弯下腰,颤抖着肩膀呜咽。朝露累看不到她的脸,但知道她是谁——朝露由悦,和她一样是个单亲妈妈。

1995年的8月,朝露由悦的独子、18岁的朝露重行中了诅咒,胡言乱语着跳下瀑布,额角磕到极浅的水潭里一颗尖石,竟是直接死掉了,从此这个女人就被彻底击垮。朝露累听说过这人经常会来墓地哭一场,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撞见。就朝露累自己的立场来说这事还挺尴尬的。

因为在其他人看来,她和朝露透立场一致,这是不可更改无法否定的血缘决定的。罪魁祸首朝露透安然无恙离开以后,那些受害者家属没少拿她出气,幸好她早已习惯受到朝露家的冷遇,并不把那些那些事放在心上。朝露由悦虽然从来没有来过,但想必她心里的恨一点不比旁人少。

朝露累叹了口气,降低存在感继续走自己的路。

经过一块又一块家主墓碑,朝露累在最后一块墓碑前站定时,正好一阵寒风拂过她的耳朵。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这块墓碑属于她父亲朝露景太,应父亲遗嘱的要求,他和母亲朝露加爱合葬在一起。立碑人那里的两个女儿的名字是她和朝露黄泉亲手刻的,花好大工夫,手都磨破了。

在朝露累快满九岁、朝露黄泉刚满五岁时,朝露景太为了保护医院里的普通市民跟一只一级咒灵同归于尽。幸好他手中的咒具「业火」帮他保住了上半身,好歹给两个女儿留下点骨灰当念想。朝露景太早就立好遗嘱,希望和四年前病逝的朝露加爱合葬在一起,所以她母亲的骨灰才得以从朝露家的墓碑下迁出,和父亲的紧紧挨在一起。

“「业火」又要诅咒新的人了,不知道是哪个可怜家伙成为新家主。”盯着父母的名字,朝露累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我前段时间去许过愿,希望那东西千万不要选中神乐。如果愿望成真,就算是用我一生的气运去换来的,我也觉得值得了。”

朝露累永远记得,在失去父母庇护、看不到生的希望的环境里,她和朝露黄泉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姐姐不要怕,我们在一起呀。”朝露黄泉总是这样说着,伸一只手给她,她则是用双手握住妹妹的手,三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拢在一起。谁都没有介意,因为她们都知道捂久了就暖和了。

她们血脉相连,她们姐妹同心。只要她们的手还拉在一起,任何坏事、任何坏蛋都不可怕。

可是偏偏,「业火」选中了朝露黄泉。

“它的主人没有一个能得善终的,爸爸你是这样,黄泉也是……”她说,“你们强者管这叫‘死得其所’,我完全理解不了。或许我这种弱者无法理解你们是一种必然吧。”

朝露累没有生得术式,只能通过自学去掌握朝露家传承百年的术式「笼中鸟」。这个术式学习门槛不高,能使用咒力就能学会,基本原理就是抓捕,控制范围上限取决于自身咒力输出上限。只不过缺点也很明显——除非可以触及封锁咒力的境界,否则完全没有杀伤力。没有任何人指点她,她直到入学高专才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勉强摸到了这个术式的最高境界。

可她妹妹不一样,她妹妹在起跑线就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朝露黄泉一出生便觉醒了生得术式,而且是比朝露家历史还长的家族秘传术式「尘劫」。这种术式能控制寿命,只要作用对象存在于这个世界且能被咒力影响,不管是人还是物,不管存在是否合理,术师可以增加、减少或转移寿命,当然作用对象的存在状态也能被术师所掌控。④再加上朝露黄泉持有「业火」,无论是在朝露家还是在高专,她都倍受关注和期待。

但是,最沉重的责任也压上了她又窄又薄的肩膀。

“不过,如果被选中的是小透的话,或许就皆大欢喜了呢。”朝露累话锋一转,脸上竟然露出一点笑意,“真奇怪,那孩子的命明明是黄泉用命换来的,我却非常想知道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死。”

后来,朝露黄泉好好利用了自己的力量,在咒术师这条路上高歌猛进。可朝露累不觉得开心,只觉得痛苦。

因为她在妹妹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一道大义凛然的、恐怖的英雄幻影。

朝露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其实完全理解不了父亲的死亡。她不明白那时候爸爸为什么甩开她的手冲进去,非常决绝,头也不回。

如果是为了让原本执行任务的咒术师能回家见他的孩子,那她和黄泉呢?如果爸爸的牺牲真的是伟大的、有意义的,为什么所有人提到他的死都只有一句“咒术师的本分”呢?

朝露黄泉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剩的血亲之一,也是她最后一根精神支柱。她难以想象,如果朝露黄泉也突然死掉,她该怎么说服自己活下去。

答案遍寻不得,朝露累渐渐放弃了。她甚至想过,要是朝露黄泉死了,她就把自己的女儿朝露神乐托付给可信任的人,然后追随妹妹的脚步一起死。

然而充满戏剧性的是,朝露黄泉果然死了,可她还活着。因为她竟然在最崩溃的时刻找到了答案。

现场唯一的幸存者朝露透,就是她找到的答案。

漫长的沉默过后,朝露累抬手捂住自己的干涩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忘了该怎样流泪。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她麻木地开合着嘴,声线沙哑。

朝露父女俩走出餐厅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九点。

餐厅离公寓只有二十分钟的脚程,朝露时翔没有开车,之前是走着来现在自然是走着回去。夜里风更大了,幸好朝露透的衣服还挺厚,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草绿色的小围脖。

朝露透一只手牵着爸爸,另一手按住快被风吹成中分的刘海,跟着爸爸沉默地往前走。

走了好久,她突然听见爸爸问她:“蝴蝶结不见了,是回家的路上炸掉了吗?”

朝露透点点头。

“诅咒师碰到了蝴蝶结吗?”见女儿继续点头,朝露时翔又问,“人还活着吗?”

这她可就拿不准了。朝露透实话实说:“不清楚。”

“不清楚?”

“咒具只是弄伤了他的手,我也只是限制了他的行动而已。我离开前他没有死,但是那里还有一个咒术师,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怎么还有个咒术师?”

朝露透便把回家途中发生的事情如实告诉了朝露时翔。

“诶——那个混蛋运气很好嘛。”朝露时翔这样说。他看向前方,路灯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整条路的行人只有他们两个。他忽然觉得,是时候告诉朝露透了。

“透,明天出门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咒术师。虽然爸爸觉得可能性很小,但是如果真的再次遇到今天那位咒术师,记得好好道谢。”

“好的。”第二次听见爸爸提起周末出门的事,朝露透觉得奇怪,“爸爸,我们要去哪里呀?”

她看见她的爸爸低头直直地看着她,红色眼瞳里的情绪平静得有些冷酷。

“朝露家。”他的答案也确实够冷酷的。

朝露透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朝露透听见自己平静发问。

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意外,更不生气、害怕呢?

或许是朝露透眼里盈着的灯光太过刺眼,朝露时翔垂下视线才能继续说话:“那边要推选新家主,姓朝露的人都必须回村子参加继承式,当然也包括我们。刚才……”他差点就要说出朝露累的名字,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刚才从京都校回家前,朝露家的人过来通知了这件事。”

“和我有关系吗?”她继续问。

“当然有了。”朝露时翔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先抛出了一个词,“那可是「业火」啊。”

虽然「尘劫」和「笼中鸟」两种术式就足够朝露家在咒术界立足了,但是这个家族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一把代代相传的特级咒具,太刀「业火」。

「业火」是咒术界现存制造时间最早、保存最完好、工艺最精妙的特级咒具,它并非是被人为赋予术式,而是本身就是一个特级诅咒。它的刀鞘作为封印它的器具,等级也相当高,制作工艺几近失传。

「业火」究竟是怎样被创造出来的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档案显示其初次现世于奈良时代末期。该诅咒的能力是剑术类术式「业斩」,威力强大,遇强则强,历史上只有诅咒之王两面宿傩成功抵挡过这种术式的攻击。

这样的无价之宝曾被不同的家族持有,自从朝露家出现便一直为这个家族所有。它之所以能留在这些非精英咒术师家族里,是因为只有与「业火」签订主从协议才能自由使用业火,而签订主从协议的基础条件是有家族血脉、冠家族姓氏的可以看见诅咒的人。

三大家族当然尝试过解除这种诅咒,但竟然都以失败告终。据传他们严密监控着每一任业火之主,如果有一丁点背叛咒术师阵营的迹象必定会铲除对方并挑选下一位适任者。

对朝露家而言业火意义非凡,他们自然希望将业火永远与家族绑定,于是就有了“业火主人就是朝露家主”这一不成文家规并沿袭至今。禅院家某任家主曾经给他们取过一个一针见血的戏称——“咒具的忠仆”,倒是十分贴切。

“……后来有一个老家伙把继承式搞成公开聚会,邀请总监部和三大家族一起来见证家主诞生,之后继承式的性质就变成了下任家主的宣传活动。举办继承式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业火已经没有主人,二是获得三大家族一致同意。恰好今年这两个条件全都满足了。所以朝露家所有拥有继承资格的人都必须出席,没有例外。”

在朝露时翔作出详尽解释的时候,朝露透却在默默抚摸右边眉骨上那道凹陷下去的、几乎快覆盖整条眉毛的伤痕。她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把这个伤抹掉,但是最终保留了下来。因为它可以提醒她不要忘记朝露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世界上第二可怕的地方,绝对不能踏入第二次的地方。

等爸爸说完了,她才开口说话。

“爸爸,我可以不去吗?”朝露透小声问。

“必须去,那把刀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摇摇头表示不赞同,抬起腿去用力踩自己的影子。她说:“不重要。那是朝露家的东西,跟我没有关系。”

朝露时翔却接道:“可是那是妈妈唯一能留下来的东西啊。”

朝露透的脚重重落在将自己的影子一分为二的缝隙上。她停下脚步,不再走动。

眼泪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业火」是妈妈随身携带的武器,她听过好多故事,都是关于「业火」是怎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帮助妈妈逆转局面的。「业火」随时都陪着妈妈,包括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妈妈狼狈地跪在树林中央,被「赤血操术」和「投射咒法」同时攻击的时候。

当时妈妈不断发出一种不像人类的吼叫,挣扎得很厉害,比骏佑爷爷被诅咒师按住时挣扎得还厉害。但是妈妈居然完全站不起来。她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不住地哭着、喊着,想冲过去帮妈妈,想求他们不要伤害她妈妈。可是不认识的咒术师姐姐不让她过去,紧紧抱着她,哪怕被她又踢又打也不肯放手。

“不要过去!那不是你妈妈!”咒术师姐姐这样尖叫着。

那是妈妈,她知道的。能使用「业火」的只有妈妈,她知道的。

头又开始痛了。朝露透死死抓着爸爸的手,感到呼吸不畅,滚烫的眼泪不断从眼睛里往外掉。

她记起妈妈渐渐停止挣扎倒在地上的模样,咒力反应微弱到几乎可以算是不存在。他们把妈妈带走了,妈妈没有任何反应,「业火」掉在地上也没有去捡。不管她怎么喊,妈妈都没有回头。然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也没有人告诉她妈妈去了哪里。而「业火」是妈妈所有东西里唯一没有被烧掉的,但是它被朝露家藏起来了。

妈妈去了哪里呢?每次从噩梦中哭着醒来,她都会这样想。

她不清楚自己失去意识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只能按照直觉去假设:如果没有那些咒物,如果没有那些诅咒师,如果没有那条手帕……妈妈一定就会回来了吧。

如果再来一遍,她一定不会乱走,站在原地等骏佑爷爷。如果再来一遍,她不离开家,因为妈妈爸爸很快就回来。

如果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朝露时翔脑仁一紧,慌张地蹲下身用手指去擦她的眼泪。孩子不停地在哭,哀哀地望着他,红着鼻子,泪水不停流过指缝,坠落地面。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对不起,爸爸不该提妈妈。”低声向她道歉,朝露时翔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爸爸只是想说,「业火」是很重要的东西,是非你莫属的东西。对不起,小透,对不起,对不起……”

朝露透却哭着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④「尘劫」术式名称是佛教里象征很长时间的概念“尘点劫”的简称,选择“劫”这个概念是因为梵众天以上寿命是用“劫”做单位。以下复制百科:“即抹五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之三千大千世界为微尘,每经过一千五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之国便下一微尘,微尘尽了,而所经过的世界又全碎为微尘,再以每一微尘当作一劫来计算,这些微尘的个数全部加起来作为劫数,就称尘点劫。这是表显释迦如来成佛迄今非常久远的比喻。”更具体的说明会在后续正文中展开,这里卖个关子。

累和黄泉眼睛的颜色其实是霓虹那边青信号灯那种偏蓝的绿色,因为没找到那边的颜色描述,就用的信号灯的名字。

说个题外话,笼中鸟的学习门槛是真的很低,但算是t1级辅助技,摸到封锁咒力这个上限的人都是很厉害的……在本文有名字的朝露家咒术师中,只有三个人能用出这种效果(没有女主也没有黄泉)。

8.27更新:这里有个地方还是写得不够明显,后面的发展可能会让人觉得突兀,加一句话。

第3章 叠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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