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雨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外面的天竟还没黑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昏沉天幕的尽头,隐约有红芒闪烁。
徐雨洗了个澡,便想直接睡下。
但关灯时,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客厅正中间的年画。
在灯光将熄未熄的那一秒,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徐雨皱了下眉,继而又将灯给重新打开。
这次,他走得近了些。
半晌,徐雨揉揉眉心,自嘲地一笑。
看来,最近他确实是太累了。期望今夜能睡个好觉。
垂眸间,他没看到。那幅老旧年画的四周,已经开始泛起了阵阵涟漪。
翌日,格外刺眼的阳光将徐雨从沉沉的睡梦中唤醒。
也不知是不是昨天的祈愿有了效果。
自外婆走后的一个月以来,夜夜都会在他梦里出现的岩浆炼狱,终于没在昨晚冰封着他的意识。
那种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如影随形的刺骨冰寒和疲惫感,罕见地没出现在他身上。
徐雨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歪叽叽地趴在床上不想起。但转念间想到今天约了师傅搬家,还是只能下了床。
徐雨收拾妥当,开着门等人。
一阵风刮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刚刚还如阳春三月般的天,此时竟已开始下起了雨。
寒风吹起墙面上年画的一角,纸张的沙沙声听得徐雨有些心虚。
他是个念旧的人。
这次搬家能带的,他几乎都带上了。却唯独没有打包这幅年画。
因为--
他总觉得,这幅画有点不大对劲。
泛黄的纸页上,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头火红的麒麟,虽然笔画不多,但却奇异地给人一种栩栩如生之感。
人甚至不能与其对视太久,否则会容易失神。
而在麒麟的右侧,则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挺拔,负手背对而立。
他着一身泼墨色的直襟长袍,腰间束着根鳞纹宽腰带,乌发用一根暗红色的丝带随意束起。
画笔起落间,发丝随风飞舞,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孤寂感。
男人站在麒麟身侧,身形虽相较渺小,但麒麟匍匐在男人脚下煞是温顺的模样,更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徐雨年幼时曾问过外婆这幅画的来历,但外婆也说不清。
外婆说她只知道,这画是她的母亲在临终前交付于她的。让她务必牢记每日辰时给此画上香。
切不可贻误。
而他外婆,也真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没给这幅画断过香火。
对此,徐雨表示相当的不理解。
但后来想想,在老人家的那个年代有些迷信的举动又很正常,便也没再去过问这事。
他就是有点好奇。
人家家里的麒麟送子画上,送的都是小孩子。
他家这个“子”,怎么送的是个成年男子?
就算外曾祖母想让外婆生个男孩,也不至于送幅有成年男子的画吧?!
不过自外婆走后,他便没再接着给画上过香。
毕竟外婆走得突然,也没来得及交代画的事。
或许是因为断了香火,徐雨总觉得这画有些变了。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介于每晚噩梦缠身,犹豫再三的徐雨还是决定搬离这间他自小长大的老房子。
“呸,什么鬼天气。”
“下雨就下这么两步路。”
......
老房子不隔音,骂骂咧咧的声音从空旷的楼梯口一直传进了徐雨的耳朵里。
那声音由远及近,伴着重重的跺脚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徐雨将目光从画上挪开,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似乎比刚刚更暗了。
大雨伴着狂风拍打在窗玻璃上,偶有闪电的光滑过。
他皱了下眉,走到门边垂眸看向楼道处。
徐雨看到一矮一胖,两个穿着印有“专业搬家”字样的中年男人正朝他这边走来。
“是你下的单?”其中那个胖点的师傅一脸烦躁地停在徐雨跟前问道。
他满身是水,像刚从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也许是难受,他的语气变得很差。
“嗯。”徐雨点点头。
他压下心里的不爽,语气略显生硬地说道:“东西就这些,麻烦了。”
两个搬家师傅也没打招呼,直接黑着个脸就往外搬,嘴里还用徐雨听不懂的方言在不停地骂着什么。
徐雨忍了又忍。
想着哪一秒如果忍不了了,干脆就让他们滚蛋。今天还就不搬了,投诉他们公司去。
可惜,徐雨想象中的场面并没发生。
等他俩再折返回来时,一个两个都脸色煞白。哆嗦着手搬东西,再没开过口。
两人做事麻利,两三趟基本就完事了。
大包小包的,最后一趟顺带把徐雨手上拿着的那包也一并拧了去。
那认真的模样,就跟上学时参加有班主任监督的大扫除一样。
徐雨撸起袖子,站在寒风中有点不知所措。
他突然就很愧疚。
别人说不定只是开始吵点,可他却想跟别人吵点架。
“东西都放好了,您看您是跟车还是......”胖师傅搓着手满脸堆笑地跑到徐雨门前讨好似地说道。
徐雨心里对于眼前这人前后态度的转变一时还适应不了,干巴巴道:“自己开车。”
胖师傅连连点头应好。
徐雨没再搭话。他有些不舍地再次看了眼这个家,转身就想关门。
可迈出的步子却顿住了,因为--
他发现他走不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着他的衣角!
而且力气之大,他都挣脱不开?!
徐雨又惊恐又茫然地回过头,却看见个漂亮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西装,领口处有暗红色火焰纹路盘旋。
内里搭着件酒红色丝质衬衣,头两颗扣子解开着,瓷白的肌肤在领口间若隐若现。
男人伸手拉住徐雨毛衣的一角,眉头微蹙。
对方的个子很高。
徐雨抬头看去,却见男人正用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眼眸深处似有暗红波光流动。
疾风挽起他过肩的乌发,红色丝带在空中猎猎作响。恍然间,如画中人走出,翩然若谪仙。
男人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
他周身萦绕的冰冷气息,反而给人一种危险感。
徐雨的呼吸都停了一瞬,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惊也惊死,吓也吓死。
他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可能是动作幅度有点大,男人的衣领也跟着被牵扯开了些。
徐雨注意到,男人左侧的锁骨附近似有朵梅形胎记。花瓣展开,藏于衣领之下。
细细看去,露在外面的部分像是缺了一瓣。
怎么会有人有这种胎记?
徐雨蹙眉。
眼见“美人”薄唇轻启要说话,他更是屏气凝神。
等了半天,他只听见三个字如远山悠泉,潺潺而下--
“我饿了。”
徐雨:“......”
搬家师傅:“......”
徐雨看了看男人,又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搬家师傅。
在看到搬家师傅望向他那变幻莫测的眼神时,他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得不说,他身旁这位还真是个牛人。
一句话,把一屋子人的脸都给说绿了。
经过这么一下折腾,原本的紧张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徐雨干咳了一声,“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男人也不说话,就跟座冰山似的杵在那看着他,眉宇间隐有愠色。
虽然屋里凭空多出个人,这事说起来挺毛骨悚然的。但不知为何,徐雨此时的心里却并不是很害怕。
他只是被盯得有些发毛,有种欠了人家东西似的心虚感。
徐雨扯着自己的毛衣,想抽身离开。奈何在力气上输得一塌糊涂。
男人又不说话。两人只能继续僵持着,在那大眼瞪小眼。
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诡异起来。
还是搬家师傅首先受不了了,他指着楼道口小声问道:“两位老板,咱们这是搬......还是不搬?”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他偏过头去瞥了搬家师傅一眼。
这一眼,可把人吓得不轻。
搬家师傅白着脸急急后退几步,“哐”的一声就撞到了还在风中嘎吱作响的大门上。
师傅估计还想退,后背紧紧贴着大门往后直蹬脚。
那架势,感觉是要嵌到门里去。
“......”
而后来的矮个子师傅,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胖师傅吓成这样而被吓到了。
整个人都僵在楼梯上,刚踏出的步子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
徐雨斜睨了男人一眼,对方却仍跟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周围没有其他人存在一般。
“我饿了。”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连声音里都带上了点不满。
徐雨有些无语,这怎么还赖上了?!
他眼看着搬家师傅要晕倒,有点急了。
真到那时候,不会再让他赔医药费吧?
“先生,我真的赶时间。”徐雨扯了扯自己歪到一侧的毛衣领,示意对方松开。
可男人却没有半点要放开的意思。
啧。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呐。
徐雨耐下性子,深知再这么下去怕是连家都搬不成。他朝男人说道:“这样,要不你和我一起。等搬完家,我请你吃饭。”
男人眸色沉沉,仿佛能望穿人的灵魂。
于徐雨而言,他对眼前这个头一回见的男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而这种感觉,并不令他讨厌。
是以,他才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发出这样的邀请。
虽然前提是出于迫不得已。
徐雨等着他的答复。男人还是不语,但手上却松了劲儿。
徐雨终于松了口气,转身想招呼着众人离开。可还没走两步,就感觉衣服又被拉住了。
“你到底想干......”徐雨这回是真有点气了,转头想怼着人就骂。
结果话还没说完,目光就跟着挪向了他处。
因为,那个雕塑般的人动了。
徐雨看见男人一手拉住他的衣服,一手正指着墙上的年画。
他这一指,把屋里屋外的三双眼睛都给指向了一处。
虽然看到的东西一样,但三个人的反应却各有不同。其中胖师傅的反应最大,硬生生被吓得抱着门板哐哐撞大墙。
连往外蹦出的家乡话里,都带上了哭腔。
矮个子师傅也好不到哪里去,愣是同手同脚地朝楼下退。
徐雨一连往年画那看了好几眼,有点茫然。
应该还好吧。
至于那么吓人吗?
难不成,这画里有什么会吃人的妖怪他看不到??
徐雨在胖师傅的哐哐撞门声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见徐雨没有下一步动作,男人又扯了扯徐雨的衣服,道:“带上。”
“不是,你带它干嘛?”徐雨被扯得很无语,有点想直接把毛衣给脱了,“又不能吃。”
男人却不理会,又道:“香和画,都要。”
徐雨很想跟他掰扯一番,但余光瞥见俩搬家师傅的状况有越来越糟糕的趋势,只能先投降。
他叹了口气,都开始怀疑自己搬家前是不是应该先翻翻黄历的。
徐雨认命般地去香案下的抽屉里随便翻了块黑布出来,把画和香炉以及木盒里的香都一并打包上塞进了男人手里,“满意了?”
“嗯。”对方终于松了手。
徐雨:“......”
男人眉头舒展开来,好像心情还不错。
见他这样,徐雨心里好奇起来。
这画......难不成对他来说很特别?
不过现在也不是深究的时候,怕男人再折腾出什么乱子,徐雨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师傅,可以走......”结果一转头,就看见快要嵌到门里去的搬家师傅。
那个“了”字,硬是没能“了”出口。
见徐雨步子一顿,身后跟着的男人脚步也停了下来。他顺着徐雨目光所落之处看了过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更坏了。
原本还只是在说胡话的搬家师傅,被男人看得直接开始打起了嗝。
还一个接一个。
徐雨越看越心惊,生怕搬家师傅能这么直接嗝过屁去。
情急之下,徐雨火速从包里掏出了个眼罩给男人戴上。阻隔了视线后,胖师傅的打嗝声明显缓了不少。
徐雨松了口气的同时,才回过神来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
但做都做了,也不好再拿下来。
徐雨只能厚着脸皮伸手将男人脸上戴歪的眼罩给扶正了一下,干笑道:“您多担待。”
对此,男人倒是没表现出多少不悦。
徐雨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主动接过男人手里的东西,没脸没皮地小声问了句:“要扶吗?”
男人没有说话,手却是很熟练地牵起了徐雨的衣角。
“......”
行吧。
徐雨也没再挣扎。
于是乎,就出现了下面这一幕。
徐雨走在最前面,两手抱着被黑布包起的年画。
一个一身黑的漂亮男人戴着副黑色的眼罩,伸手拉住身前人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最后头,还跟着一矮一胖俩耷拉着脑袋,颤巍巍走着的搬家师傅。
那场面,乍看上去--
邻居张阿姨问:“老李,我记得小雨的外婆已经走了有一个月了吧?”
隔壁李叔狂点头,手里提着的菜都差点给他点到地上。
“他们家,就只有他和他外婆两个人吧?”
李叔沉默了。
“那他们现在这是......”张阿姨咽了下唾沫,声音变得有点艰涩,“在送谁?”
李叔忽而觉得眼前发黑,需要扶会儿墙。
虽然画面有点......咳......惊世骇俗,不过好在徐雨把年画打了包。
不然,怕要厥过去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