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鸦在食堂练口语。练得认真，说出的外语却变得很生涩。

他有点慌：

——怎么这样，就快要保送考试了……——

双鸦知道，昨天的会议没说好，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咬住嘴唇：

——别、别想了，昨天状态不好，又遇到很多意外情况……——

双鸦面露镇定地继续练。

但他明白这是自欺欺人。什么状态好不好，口译考验的就是即兴。讲话人开口，译员就得翻译。管你是在发呆还是哭鼻子。

还有所谓“意外”——什么叫意外？

不曾预见的就叫意外。既然这样，所有不会说的生词、所有不会翻译的语句，是不是都能用意外来开脱——自己没掌握，讲话人还非得讲出来，可不怪他制造了一个意外吗？

别扯了……

双鸦低下头：我就是能力不够吧……

他又惭愧，又无比茫然，亦步亦趋听着音频跟练着。这时手机响起来。有人发消息，是顾老师，双鸦麻木的心里又泛起一丝刺痛。老师要点评会议上的表现吧。他想好了怎么回复：对不起，让老师失望了。我意识到欠缺，正在努力弥补——

然而一打开消息，没有文字，只是几张躺在地上的猫咪照片。

双鸦：嗯嗯？

是真的，很胖的猫照片。

肚皮朝天枕着拖鞋的。

拦腰弯折成九十度，在水果篮里闭起眼□□的。

半截身子在猫窝，半截伸出去，两只前爪把卫生纸卷滚得到处都是的。。

（“啊，好长。”双鸦怔住了：

“猫怎么能把腰伸这么长？？”）

还有一张照片，牛奶猫翘起毛绒绒的屁股。不过也许因为不雅，刚发来就被撤回，气氛一度尴尬，顾老师终于发来文字解释道：

“哦，正要给你发消息，结果我家小猫从面前飘过，太可爱了给你拍几张照片。”

聊天双方静默了几秒钟。

随后顾老师一下反应过来：

“哎呀，我今天上午没课，所以在家里赖了一会儿没去学校……

“暴露了【偷笑表情】”

双鸦：……

双鸦：老师好像没注意到，那张猫窝照片里她的脚出镜了。两个趾头有刚涂的蓝色趾甲油，还流下来了……

他惴惴不安地没有答话，等待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顾老师讲：

“不好意思啊，双鸦，我这两天事情有点多，收到你的消息没回复”

“昨天的圆桌会议，是一个长期合作项目的一部分，关于艺术品展览，内容挺神叨的。害，其实是西班牙文艺部有一笔文化交流资助金，学校想争取一下，就攒了个校企合作项目，试试看呗”

她说这话，双鸦倒是没有预料。

“内容神叨，不知要干什么”。为了资助金，于是“攒了个项目”。

这样功利、这样有悖于“学术氛围”的言论，顾老师却轻松地说出来。

而且，毫无遮掩，全都讲给了双鸦。

“我估计啊，咱后续也没什么要做的，都丢给对方公司就行。”她补充：“校方就是定期参与汇报讲座，帮忙翻译，交流阶段性成果什么的”

“遇到会议，我再叫上你主持”

双鸦一愣。

顾老师又写：

“我看你挺适合会场翻译啊，昨天那场说得特别好，语言也通顺，解释也清楚。以前没见你参加这种活动，头一次表现就这么棒【捧花怒赞】”

双鸦眼睛都睁大了。

他不知回复什么。或者不愿意回复，静静盯着屏幕，看顾老师自说自话。

“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学校和对方公司沟通了大致安排，我看他们人也挺好的，大部分调研都是他们在做，咱们跟着就可以了”

“行，我大致就是和你说说情况”

“诶呀，有点急事，再联系”

“你加油，拜拜”

顾老师话锋一转，虎头蛇尾突然结束了。

让人不禁揣测：她这“急事”，莫非趾甲油蹭花了要赶紧补救么……

双鸦脑袋嗡嗡完全理不出头绪来。这时，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双鸦心头一悚，迅捷如猎豹那样躲避开。却不想面颊一热，竟迎头撞在一片白蒙蒙布面上。

更糟的是，那布料下透出温暖。

原本还算柔和，经他一撞竟紧绷起来，精悍柔韧还微微地一抽动。——日！我是撞在一块肉上了？！——双鸦惊恐地飞手推出去，同时自己也向后一滑，刹那间闪避到几米开外。

虽然反应很神经质。

但，有一说一，动作倒真是惊艳得很。

原本落座在食堂椅子，唰地竟一个侧手翻，越过椅子，还越过了椅子间的格栏，微风中几乎滞空片刻，仙鹤敛羽般轻悠悠飘落在地（就是这仙鹤惊魂未定，白毛吓得乱飞）。

双鸦咽了咽唾沫，抬起头，看见站在桌子对面的李紫玉。

他身侧的衣服有些揉皱。看上去甚是不祥，似乎双鸦刚才就撞在他侧腰上。伸手一推，又恰恰对准他的肚子。

李紫玉原本站在椅子背后的。见双鸦盯着手机看，捉弄地碰了碰他肩膀，却不料反应这么大，惹来一个头槌直朝他腰肌招呼。

李紫玉挑了挑眉：

——诶，都被捶青了吧？

双鸦也呆呆地一时说不出话。

他见李紫玉抱着胳膊，身穿一件白色T恤。纯白色，连一点花纹、一处Logo都没有。但T恤的布料轻微反射银光，从不同角度看，就有一道随视角移动的、淡淡闪动的锋线。

双鸦盯着那条银线。

咬了咬唇，抬起目光道：

“你干什么？又跑来我们学校？”

李紫玉微微眯起眼睛：

“我来学校干什么？”

他歪过头，看着双鸦，眼波流动、仿佛带着暗示：

“你说呢。”

双鸦心里一颤。

——他盯着我说的……

是因为我所以过来吗……——

有什么又甜、又明媚的东西在胸口迸发。可双鸦突然想起来，李紫玉也参加了校企合作，顾老师说了，公司的那些人，经常来学校沟通调研的。

那甜蜜的、夺目的光亮瞬时消散了去。

就是因为项目，李紫玉才总出现在学校附近吧。所以那天他才在咖啡店，所以才会遇见晕头胀脑的双鸦。

他嘴角动了动。

双鸦垂下眼睫，对李紫玉说：

“嗯，你是来学校交待艺术展览的事吧。

“有什么进展？”

他一面说，一面走回桌子前。

双鸦有些窘迫，方才动静那么大，惹得周围人都朝这里看过来了。他恨不得立起书本把自己藏进去，这时李紫玉也跟来一旁，抱着胳膊，悠悠然四下望了望。

仿佛一座高塔，散发强烈的磁场，压得双鸦心里怦怦直跳。

李紫玉忽然眉眼一弯：

“又开始学习了？这么不解风情。”

他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双鸦，俯下腰，凑近他耳边轻轻说：

“旁边有个女生一直盯着你呢。”

声音窸窸窣窣挠动双鸦的耳朵。他喘一口气，下意识捏起拳，一字一句嘶声道：

“还不是被你闹的！

“所以你别杵在那了，太显眼大家都注意到！”

他一面说，一面躲开李紫玉的低语声。

可双鸦的眼睛却舍不得挪走。忍不住偷瞥一眼，看见李紫玉浅浅的v领，领口抹过他的锁骨，白衣之下浮现一条项链，延伸到胸前。

链条恍若微微跳动，像脉搏那样。

双鸦赫然间回神：

——我这是眼睛都花了吧？！！

可恶！耽误我学习——

他在心里大骂。可耐不住思绪依旧乱飘：

——不是，这男的也太会穿衣服了。

今天没穿衬衫，应该是不需要开会？

可这件银光上衣也很正式，上班一点不违和，又绵里藏针地那么酷。真是穿这么好看干嘛啊！让人就想盯着看，要不然多浪费——

李紫玉眨眨眼睛，歪过头看他：

“你怎么了，好像精神状态不稳定？

“是我影响你——？”

“什么？！”

双鸦头皮一炸，像被戳中心事的小妹子，一下爆掉了：

“谁被你影响啊？！

“我、我在练习翻译！我焦虑！

“你还以为你很引人注目啊？！”

“啊？”

李紫玉很好奇地看着他。见那张冰山脸冰得冒出白气。都要掉下冰渣了。

“焦虑成这样？什么翻译这么难？”

他有些同情地靠过来：

“我和你一起看看？好可怜。”

“……”

——居然还认真起来了。

双鸦只能做戏做全套：

“对、对啊，难，要练、多练一下，

“别、别又像昨天那样——”

“不要像昨天？”

李紫玉问。

他微微眯起眼睛：

“昨天怎么了？”

双鸦瞪他一眼：“昨、昨天翻得不好啊！”

他心头又恼又羞愧：你还非要让我说出来？

翻不下去了，翻到最后直接逃出会场外，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刚想要发作，谁知眼角一闪，一个人影忽然在远处动了动。

是旁边一个女孩子，冷不丁起身，收拾好东西，小步小步往这边走过来。

她正是走向两人所在的桌子。

双鸦心头一颤。手指都捏紧了，压低声音向李紫玉控诉：

“看吧！把人家吵着了！

“要过来提醒我们了。”

李紫玉被他狠狠乜了一眼。

无甚表情，静静望着双鸦，琥珀色的眼眸深不可测：

“你说她走过来，是因为被我们吵着？”

“是啊！”

双鸦无比难堪：

“她刚刚一直在读书呢，直到我们吵架，就没继续学习了！”

李紫玉没再说话。

双鸦紧张地咬着嘴唇。捣鼓着该怎么和人道歉。

对方来到了桌前。可女孩子忽然一转身，贴着桌边走远了。看也没有看两人一眼。

然而就在她路过的刹那，一张纸条掉下来。朴朴簌簌，正落到双鸦的椅子上。

纸条是粉红色的。对折在一起，里面似乎写了字。

双鸦瞅了李紫玉一眼。忐忑地展开来看。

他不知自己在预料着什么。

但双鸦看到的是：

“同学你好！

“不好意思这么冒昧，但我真的注意你很久了！

“我是欧洲语言学院的允心，我们加个微信吧，手机号码XXX

“啊啊你不要误会，其实我不是个特别社牛的人，但我真的很想和你联系，我不会打扰的！

“谢谢你~”

文字末画了一个很可爱的粉红色小熊。有水汪汪大眼睛。

双鸦呆在原地。

惊愕地半晌动弹不得。

随后，他怯怯地、几乎有些心虚地转向李紫玉。仿佛想解释，又不知要解释些什么，那张苍白的脸上，很久以来少许地泛起红色。

可双鸦这才发现，李紫玉一直看着他。

程度很深、仿佛造成轻微疼痛地看着他。

李紫玉无比认真，严肃得有些可怕：

“她的确看你很久了。但你一直躲着。

“原来是担心自己吵到了她。

“原来你一直以为，自己昨天表现得很差。心里那么在意。

“你没有。

“明明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