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变骤降之时，舰星正航行于法沙第五星区与第四星区的交界领域，一如往常的，没有巡边卫队敢于上前伴飞，也无需去验证他们的身份。

毕竟驾驶着这么一个醒目的庞然巨物，舰星人完全等于是挂着身份牌在四处流窜了。

眼看这气息森然的行星级飞船就要自行离去，隶属法沙五区的漫游空间站中央指挥室中，通讯官长吁一口气，循例连接上四区最近的空间站并发出警示。

-瘟神来了。

在一众同僚的注视下他轻快地开口，语调中难掩将烫手山芋递出后的释然，接着补充一句：

-自求多福呀各位！

控制室中踊跃起一片低低的笑声，让本就不那么严肃的氛围更显松弛。

这样的松弛感难说是不是外环的通病。在地理位置上，法沙五区远离星盟核心，甚至比一般意义上的外环还要外一点，属于偏僻落后的边缘星区。

正常情况下，内环、中环的一个星区往往拥有三颗以上实现全面军事化的战星以及成百上千个漫游空间站，在编的精英卫队与常规卫队的比例有时能达到惊人的1:2，能够轻松做到同时成规模组织侦察型、护卫型和打击型编队实现全域封锁巡查。

而外环少有星区能坐拥三颗战星，恒定的标配是两颗——一颗历史悠久设施老旧，另一颗还在勠力建设中，漫游空间站有两三百个是常规，有四五百个就是外环之光模范星区了。

星盟派遣去驻守边区的防卫军本就不多，再加上辖内发展程度低下的星球居多，实现全民拟态的文明少之又少，二、三等公民扎堆给征兵也增加了难度，最终导致的局面就是——这些星区的漫游空间站人手稀缺，凑出一支护卫型编队和打击型编队就有可能被完全掏空。

不过这么说其实有失偏颇，边远星区的防卫军并不见得都畏畏缩缩，像同样位于外环的麦格四区和陀思芙三区就猛得不行，脚踢星盗拳打反抗军，面对舰星的劫掠者也没怂过，但这多半得益于那两位画风彪悍的星区总长。

麦格四区的总长阿诺德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扩张派，家族富得流油所以他干脆自掏家底补贴漫游空间站，甚至酌情免除某些自治星的巡护费，以此换来崛起于各大星系的一座座军工厂。

陀思芙三区的总长红棘则是星盗出身，曾在外环也称得上一霸。她在旧帝国伊洛芙四区与疤脸罗塞的部将震霄争夺地盘已久，原本有来有回还算势均力敌，直到后来疤脸的接班人亲自去了一趟——

她第一次领会到白衣执行人的恐怖之处。

红棘接受不了败在棘海妖手上这样的奇耻大辱。旧帝国时期塞因斯坦可是沦为了“帝国的观赏池”，凡是有手段有实力能挺过泰伦内战存续至今的势力，在当初几乎都观赏过那由棘海妖奉献的死海女神表演。

败给曾经的玩物不可谓不屈辱，她没有向蓝色八芒星臣服，而是转投联盟，最初混了个漫游空间站指挥长的职位，接着在十年不到的时间里步步高升，直至当上星区总长。

陀思芙三区在她的治理下不复从前那被入侵成筛子的状态，成为继麦格四区后外环的第二个“盾区”。

而法沙五区的总长是个通用语都讲不顺溜的二等公民，在主战派与和平演变派之间自成一派，简称窝囊派、乐天派。

纵然本区被星盗和反抗军等外部势力反复穿刺试探，他仍能乐悠悠地花费大把时间在内环的诺斯提格等享乐之地，美其名曰去交流星区建设的经验，最后建设了一身肥膘回来。

当然，相邻四个区的总长也不遑多让。

不像阿诺德和红棘，以一己之力拉高了麦格、陀思芙域内总共八个星区的平均战力和防御力，法沙五大星区一摆俱摆，松弛感浑然天成。

星盗来了？这好办，没被星盗侵扰的星域说明漫游空间站与防卫军功不可没，所以酌情加收巡护费是应该的，这笔多出来的巡护费经过各种不可避免的人为性损耗后，刚好可以作为补偿拨给被扫荡的星球。

反抗军来了？不慌，重复以上步骤，并且漫游空间站还要及时连线各自治星进行防渗透演讲，被反抗军“关照”过的星球可以酌情多演讲几次。

舰星来了？走了就好。虽然劫掠者的活动在本星区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但本着和平至上原则，只要那群狂战士没有突发奇想袭击漫游空间站或巡航的卫队，那不开火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套流程不知道走过多少遍，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然而此刻四区发送来的一段实时监控航程图显示，舰星行进的速度在两星区之间慢了下来，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

接着它开始偏转方向。

“……”

-瘟神回去咯～

四区空间站的回应尽显揶揄，上扬的尾调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中央控制室内集体缄默半晌。

“搞什么？”通讯官不可置信道。

杀回马枪的还是头一回见。别是在这种时候出岔子了，要出也去四区出。

不多时，法沙五区的控制室和指挥室同时接收到巡边的卫队传输回来的实时影像。

那艘行星级飞船的速度极大地减缓了，并且，其左部副舰看起来在尝试与主舰分离。

如水中的游鱼下籽那般，不计其数的巨型劫掠舰与移动战坞从下方航道涌出，随之还有移动星港，黑压压的一片，现在用下籽来形容已然不太合适了——它简直是将自己的内脏都呕出来了。

密集的劫掠飞船围绕在左刃舰体周遭，像遮天蔽日的蝗群，在为填满永不满足的胃口做着某种准备。

上一次出现这种场景，还是在新星历194年以前——混乱失序的星际战争期间。

“……接指挥室。”

通讯官颤然开口。

数个阿德纳斯时之前。

左刃实验室中，在察觉到那不可名状的威胁时，科学家们没有一毫秒的犹豫就按下了警报键。

舰星的科技主脑架构酷似神经元，蓝色光球状的巨型建筑内部是实验室所在，无数光球通过半透明通道彼此相连，传递信息的光波富有规律地搏动翩跹着。

除了先觉种的实验室，舰星之内绝大部分区域都被黑暗统治着。而现在，那些通道如灯杖般散逸着灼目的光芒，强光刺破了昏暗，上至核心繁育舱、下至中层顶部的浮空城市皆在这不寻常的场面中被摇撼着。

附近空域的拟鲸巡游巨兽乌苏坦被这样的亮光所惊吓，发出了哀转悠长的鸣叫，纷纷偏转庞大的躯体想要远离。

然而未来得及完全转向，那万丈光芒便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中破碎湮灭，踏着黑暗的阴影紧随而至的不明物体转瞬穿透了它们的身体，那层金属外骨骼就像纸壳一样被轻易捅破。

乌苏坦的哀鸣响彻城市上空，成千上万的流光弹从顶部浮空城投放下去，划亮黑暗后落到错位排布的下一级城市中，接收到信号的劫掠者重复上城的操作，当这场盛大的光焰瀑布落幕时最底部的城市也已进入战备状态

巡弋于实验室与繁育舱之间的缓行区的皇族护卫最先察觉并警戒起来，将讯息传回繁育舱，舱内的护卫当机立断开启了能量护盾。

与主舰的同族进行简短通讯后，确定了这场源头不明的异动仅发生在左刃，护卫们旋即开启了繁育舱内置的星隧，准备将前来参与繁育的夫人先送回主舰。

夫人们居于主舰的核心舱室，仅在参与繁育时才被护送至左右刃的繁育舱，因而大多数皇族护卫都拱卫在主舰，留在左右刃的只是少数。

星隧开启后，为以防万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皇族护卫守在出口四周，等待接走从左刃回归的夫人。

他们没等来搭载夫人的载具，而是收到了同伴从左刃传来的讯息。

-星隧无法通行。

-即刻增援，保护夫人！

接收到第一条信息时，最前面的十几名护卫就猛地冲向星隧，果不其然像穿行于投影出来的虚构物象中那样直接越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传送，星隧失效了。

-即刻增援，情况危急！

无可奈何，这部分护卫即刻登上飞行载具准备走中层的侧航道，不料却目睹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如果舰星人接受过系统的拟态教育，那么或许会这么形容：就像古地球关于男孩与豌豆的童话故事，参天藤蔓以摧枯拉朽之势野蛮地向上生长，横扫一切摧毁一切。

这次它要到达的不是巨人的城堡，而是舰星的核心繁育舱。

侧航道被那即使眼睛捕获到也完全无法相信的诡异藤蔓堵塞得严严实实，数万门热能炮与当量燃烧|弹的集火轰炸没能在那蠕动着的紧实绿墙上豁出一道口子，因为它在不停地生长，绵延不息、没有止境地生长。

而后他们使用了穿甲高爆弹，数不清多少发下去后侧航道堪堪贯通，被打开了一个绿汁淋漓的洞口。

来不及多想，最前头的劫掠飞船即刻全速前行，孰料那些绿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再生，眨眼便将上百艘飞行器连同内里的舰星战士就这样绞杀在旋转挤压着的藤条中。

主舰的高等种战士皆被震撼得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左刃内部。

数百万正六边形的子仓整齐排列于繁育舱之内，结构近似于蜂窝。

子仓的最底部是蔓床培养区，先觉种培养出这种生物来辅助三方合作的繁育活动。

绿血诞下的无法孵化的卵会被送至此处作为培育蔓床的养料，此后食髓知味的蔓床便会主动促进夫人与雄性、夫人与雌性以及雄性与雌性之间的互动。

接着往上依次是夫人分别帮助雌、雄高等种进入状态的恒温舱，雌雄结合的交|配舱，存放受精卵的孵化舱，以及短期抚养幼生体的抚育舱。

不计其数的卵正存放在孵化器中，嗷嗷待哺的幼生体期待着保育种的身影，还有前来参与繁育的夫人、雌雄高等战斗种。

这些都是左刃所无法承受的损失。

星隧失效，侧航道被堵死，中层的绿血赶来支援必须要通过那如今已然变成炼狱的主脑部位。

集结的皇族护卫默默无声，彼此对视。所幸高等种居于上层顶部，只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那诡谲的巨蔓挺过了繁育舱外置防御系统的精准轰炸和大范围扫射，突破重重阻挠后像触手一样缠绕上繁育舱的能量护盾并不断绞紧，边缘萦绕的紫光如锯齿般律动着，发力着。

连巡逻的恶戮都不安四顾，罕见地表现出瑟缩之态。

能量护盾分崩离析的征兆被捕获的那一刹，所有皇族护卫启动推进器升至空中，用身体组成最后一道防护盾，启动浑身的武装直面那来势汹汹的绿魔，漆黑覆面上的荧黄色涂料闪烁着无畏的光芒。

繁育舱的生物计算机在被碾碎的前一刻仍保持着将录制的画面传送至中层、下层，甚至是主舰，灾变在肆虐在蔓延，摇撼的不仅是左刃的核心，还有所有劫掠者的精神世界。

待顶层的高等战斗种们如狂风骤雨般涌至时，幸存的皇族护卫已所剩无几，他们绝大部分的覆面或胸腔部位都被洞穿，寄生蔓那像长脚蛛一样的子息体嵌入其中，控制着行尸走肉的强悍战士，挥戈直指前来支援的高等种们。

小型飞船根本不顶用，漫天狂舞的绿蔓轻易便将其击毁或碾碎，而巨型劫掠舰都在下层主航道入口处。

武器的能量耗尽后他们被迫与不减勇猛的皇族护卫短兵相接近身对垒，单体状态下高大的护卫优势尽显，而高等种们胜在人数，但很快他们便发现被寄生的同族似乎到达了“不死”的状态。

仍在野蛮生长的巨蔓直直穿透了那数百万紧密排列的子仓，继续往更高处突进，或许直到触及左刃舰体的顶部它才会折返，或许并不会。子仓中或许还有存活的夫人，卵，幼生体，或许没有。

比起无望更折磨心灵的是不能确定的希望，还要继续增派人手吗？为了抢救繁育舱中那生还几率渺茫的存在。

现在它不仅是向上生长了，狂暴的绿色恶魔以横扫千军之势转瞬荡平中层移动板块上密密麻麻的建筑体，那星星点点的亮光就此寂灭。

港口处的劫掠飞船、运输飞船以及拟鲸巡游巨兽乌苏坦等各式载具作鸟兽散，然而速度却不及天灾席卷，于是接续被巨蔓碾压撕碎。

中层顶部的十几座浮空城市都在这样天灾般的袭击下瓦解星散，或大或小的碎块像陨石轰然砸向下一级的板块，毁灭的余韵经久不息震耳欲聋。

用尽最快速度赶回来的雷影被震撼得手脚发凉，属于战士的心脏沉重地跃动，第一次面对劲敌纵横的豪情却荡然无存，不可逾越的实力差距带来的只有灭顶的绝望。

从主舰走主航道来支援的战士同样被堵在中层下面，除了透过影像真切地目睹了灭绝希望的恐怖灾变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这是什么？他们惶然向彼此发问。

隔着转播的画面，主舰、右刃上的战士们也在这么问着。连右刃的先觉种也走出实验室，与他们一同见证这深重的怪异的灾难。

左刃的主脑已经被摧毁了，繁育舱也正遭受灭顶之灾，这样的重创会改变很多，扭转很多。

索龙元帅的面庞阴沉得像化不开的浓雾，他矗立于统战的核心指挥舱中，忍了又忍才厉声抛出一句问话：

“怎么回事，雷影？”

“属下不知。”

隔着蓝光屏幕，劫掠舰中的左刃首领颓然垂下头，双拳攥紧以至于手部装甲隐隐作响，毕生第一次那铁红色的眼眸有少顷被气馁与迷茫占据。

“你是首领，”索龙元帅从牙缝间沉甸甸地甩给他这几个字，“对你的左刃负责。”

令所有人缄默的影像与声音充斥着周天世界，无数战士的骨血所浇灌的绿色恶魔愈加勃发愈加狂暴，一时之间连隔着主舰与其相连的右刃似乎都感受到了无可遏制的颤栗。

在元帅的示意下，主舰控制室开始执行与左刃分离的指令。这股颤栗更加明显了。

似短实长的数秒后，雷影仰起头，赤红双目中重新燃起了狂放的怒意与一往无前的豪情，松开拳头，手指微微扣动，最大功率的臂炮开始充能。

他转过身，对所有还在惶惑中翘首以待的左刃战士说：“走高层航道。”

高层航道仅在紧急撤离等特殊时刻才会开启，为了保证安全，它的规格不大，巨型飞船无法进入，这也意味着，此刻他们只能尽量精简行装去孤注一掷。

右刃。

顶层几百板块皆已人满为患，自行集结的高等种或沉默寡言，或情绪激烈。与左刃的隔阂令他们自主规避“援助”这类的想法，但同族遭受屠戮的画面又历历在目，挑拨着战士的热血。

“副首领！！”不少人高声呼喊那站在中心高台上的女人。

飞弋默不一言，沉郁的目光定格在那蓝光影像上，冷静地等待着首领的命令。

右刃的首领，现在还未现身。

……

“还不算晚。”

舱门划开，黑发男人喘一口气，姗姗来迟地出现。

私人舱室中，夜翼凝视着层叠交错铺满了一整面舱壁的蓝光屏幕，闻言回头望他一眼，语气还算平缓：“你错过了相当令人难忘的画面。”

“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魔卡斯来到右刃首领身旁，唇角微微勾起，“主舰竟然没有倾力挽救左刃，就这么放弃了。”

夜翼表示理解地点头，“元帅毕竟要顾全大局。”

舰星皇族大部分还在主舰，规避风险是合理的。

叠加的光屏令发散的幽蓝光束有些刺眼了，魔卡斯眯着眼，略微得意地端量自己的杰作，而后缓缓开口：“有传言说，雷影是索龙的儿子。”

这样的流言屡见不鲜，而雷影也确实像了索龙元帅七八分，尤其是那双在舰星人中也不怎么常见的铁红色眼瞳，似乎让这个说法更加可信了。

劫掠者没有家庭的概念。他们被保育种集中抚养长大，接受军事化训练，从无亲情观念。这保证了只有最强大的战士才有资格享受特权，而不能靠关系攀附。

但是身居高位，总能得到想知道的信息的，索龙究竟有没有动用私权，这就不为人所知了。

“没想到你会对这些感兴趣。”夜翼轻叹一声，眸光微动，“那看来，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我们才能知道了。”

魔卡斯接收到那铁灰色眼眸中的信息，回以一笑，“准备好了吗，首领？”

……

返航舰星的途中。

“你是说雷影给了我一炮就急匆匆跑了？”

难怪他左侧肩胛骨这么痛，还好只是擦了过去，并且舰星人的这套生物装甲外骨骼带有简单的医疗功能，现在一切也还算凑合。

“这都打不准，”左格摇摇头评价道，“他怎么当上首领的。”

“队长，”负责驾驶的副队瞥他一眼，“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他急着走人，你都没机会和‘前夫’亲热。”

回想起原生体状态下那激烈的……左格不由得感到有些呼吸不畅，胸闷气短。

刺激是真的。别有下次也是真的。哪怕对方是一头正常的雌性泰坦，他都觉得这种形态下做实在是太折磨了，那不是一般的疼。

“对了，雷影怎么又突然赶回去了？连带其他舰星人也是。”

“哦，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后来我发现了这个。”阿尔莎说着，从飞行器的控制面板上调出那段影像，“貌似是舰星出事了，我没太看懂。”

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诡异的画面直至结束，左格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大野小野不知何时从他座位后一左一右地探出脑袋来观摩，专注到眼睛都没怎么眨。

“这说不定是我们救纳什人的绝佳时机，”他检查了一下手部装甲的武器系统，“趁舰星现在乱成一团。”

“干他的！！”阿尔莎兴奋回应道，将引擎功率调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