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李元婴，本朝高祖二十二子，食禄山东滕州时，年仅九岁。滕王骄奢淫逸，大兴土木，多次被贬，他在多处都留下了亭台楼阁，但是最出名的还是洪州那幢高耸入云的楼阁——滕王阁。

祾歌拜读过王子安那篇《滕王阁序》，当读到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惊为天人，又闻王子安已然辞别人间，只能引以为憾。当是时，他一度对滕王阁非常向往。滕王入京之后，他缠了滕王好久，非要滕王带他去滕王阁。滕王拗不过他，又没法带他出京，最后只得给他画了一幅指尖停蝶的肖像画。

祾歌大失所望。

他生得好，自小就有各路画家热衷于画他。一幅肖像画对他来说，真不如出去玩一趟来得诱人，尽管这是有着“滕王蝴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之誉的大手笔。

不过现在，比起滕王的画作，他有了更感兴趣的内容。

祾歌吃着糍粑，冲柳季卿抱怨：“七月刚离京，我还没去滕王阁呢，就又要回去了。”

陈明德吃了一口，同苏戎墨一起露出了难以下咽的表情。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陈明德一边眉毛高高抬起，苏戎墨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种东西，燕王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吃得最香的就是柳季卿，但是他举止优雅，显然与这种路边小挑子格格不入，倒像个高傲的公子王孙。听到这话，柳季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还是在家里安全一点。”

祾歌嘴角肩膀一起往下塌，怏怏地说：“在家里多没意思啊……还要被各路御史和想诬告当个御史的人盯着，烦都烦死了。”

他长叹道：“要是你能陪我回东都多好。”

柳季卿面色有些尴尬：“我不能去东都，我还没除服呢。”

祾歌“唔”了一声，放下筷子，用手支着下巴道：“师兄考虑过日后要怎么办吗？”

“走一步看一步。”柳季卿淡淡地说，“我总要活下去。”

“嗯，如果有什么需要，给我写信就行。”祾歌自信满满地说，“要不我现在就给你写一封，你打算在哪里落户，拿着我的手书，就没人敢刁难你。”

柳季卿的眼神柔和了一点，问道：“不提我，你家里也该给你议亲了吧？”

一提这事，祾歌就连连叹息起来：“要是我的王……我的夫人还活着多好，也不用像现在这么……”

话一出口，他就深深后悔起来：柳季卿的夫人，也在两年前的那场浩劫中身故了。他这么说，无异于揭人伤疤。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觑了一眼柳季卿，见他没什么表情，于是故意耍赖道：“师兄，我吃不完了。”

柳季卿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拿过他的半碗糍粑，又添了一勺芥末油吃了。

“我就说这种东西，你吃不惯的。”他轻声道。

祾歌笑嘻嘻地答应着：“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走吧走吧，吃饱了去看蝶画。”

柳季卿轻轻笑了笑，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藏有滕王画作的主人家姓钱，住在申州城东。祾歌对申州城不熟悉，不知道申州是不是和洛阳城一个格局，都是“北贵东富南贫西贱”。但是能拿出来滕王蝶画，想必也是大户人家。

祾歌在坊门口下了马，打量着四周。

街上很热闹，看来本地刺史还算合格。他把马缰绳交给苏戎墨，对柳季卿笑道：“时间还早，咱们走走？”

柳季卿自然无可无不可，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话题大部分是在书画鉴赏这方面打转。

苏戎墨跟在两人身后，竖起耳朵，想从两人的话题中找出些柳季卿身份的端倪。柳季卿口音带点秦地方言的味道，官话却说得有模有样，看起来是受过了良好教育的人，至少读书识字。

本朝的官话并不是长安土话常说的秦言，也不是洛阳本地说的土话，而是几百年前，衣冠南渡时大氏族带去南方的东汉时洛阳话，与现在的方言都有些不同。这种洛阳口音在自称正统的氏族之中一代代流传下来，直至隋朝建立，选定以当时定居金陵的几大家族界定的雅音作为官话，故称“金陵音”、“洛阳音”、“洛下音”或者“金陵洛下音”。

相对的，现在百姓中流行的口音就被称作了“俗音”。

作为亲王，祾歌的口音本应该是带着秦风的洛下音，毕竟他很难接触到讲俗音的洛阳本地人，李唐皇室又是关陇起家，一代代流传秦地口音很正常，但是太后不喜欢他讲官话带口音，硬生生请教习把他的口音全部磨没了。

所以祾歌讲得是纯正的官话，字正腔圆，除此之外，因为经常陪着太后礼佛，他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梵语。

念头闪过，苏戎墨低头笑了笑，继续观察柳季卿。

师兄弟二人聊得火热，显然柳季卿在书画一途颇有造诣。而且根据他的姿态来看，他显然是习武之人。

他是谁？

他为什么会成为自家主子的师兄？

他现在出现究竟有什么企图？

这厢，柳季卿说了句什么，引得祾歌大笑起来。他一个不慎，被自己口水呛到，连连咳嗽起来。苏戎墨本想上前，却看到柳季卿亲昵地为他顺气。祾歌拿帕子遮住口鼻，随后擦了擦汗，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他闻到了……杀气！

祾歌狼顾回头，眼神飞快地扫了一圈，可是他什么都没看到。四周的一切静悄悄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柳季卿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刚刚有人看我。”祾歌迅速垂下眼帘，再抬头，面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可能这里的人没见过这样一个美人吧。”

柳季卿忍俊不禁：“说这话，你也不羞。”

祾歌理直气壮地说：“难道我不好看？”

“好好好，好看好看。”柳季卿哭笑不得。

祾歌提起嘴角，附和着他的情绪，却话锋一转，笑盈盈地问道：“我还没问过呢，师兄最近在做什么营生？”

柳季卿愣了一下，道：“四处漂泊而已。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祾歌眼神从他手上扫过，上面还是一层厚厚的老茧，同样的茧子他手上也有。他叫柳季卿师兄并非无的放矢，他的武功师傅是江都王李绪介绍过来的，与柳季卿的师父是同门师兄弟。

祾歌轻轻笑了一下，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那算了，不能趁火打劫，不然肯定要宰师兄一顿。”

柳季卿笑着揉他的头，被祾歌躲开。趁此机会，他飞速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巷子安静清幽，甚至安静得有些过了头，他连一只路过的猫猫狗狗都看不到。

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安静的？

想到这里，祾歌忽然“哎呦”一声，捂住了肚子：“我……我要更衣……”

苏戎墨大惊，上前问道：“怎么了？”

“可能是昨天冰沙吃多了……”祾歌撇嘴，“我就不该吃那个……”

冰沙？什么冰沙？

苏戎墨立刻意识过来，道：“属下去问问能不能借用一下街坊家的茅房。”

等祾歌从茅房出来，他整张脸都垮了下去：“今天没法去了……戎墨你去递个帖子，说我身体抱恙，改日再行拜访。我们……我们回去吧。”

他看着柳季卿，发现他脸上没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一脸关切地说：“那就回去养着吧。”

祾歌从出来的时候就感觉有一道目光停在他身上，他回头看了看，没找到人，于是选了一家能遮蔽目光的小摊，随便点了几样，让店家包起来。他自己依旧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柳季卿见状，不由得失笑。这小祖宗，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他们不知道的是，街对面的酒楼里，也有人在看着他们。

一个锦衣少年幸灾乐祸地说：“肯定又是被老钱家坑的外地人。”

他身边，一个同他容貌相仿的青年人手指摩挲着酒杯，眼睛却定在祾歌身上。他轻轻笑了一下。

“嚯，好漂亮的小子！”少年拿胳膊捅了他一下，“怎么，二哥，你对他感兴趣了？”

青年人收回目光，道：“如此珍宝，流落乡野岂不可惜？”

“你可别让阿爷知道。”少年撇了撇嘴，“那个老古董，知道了肯定会揍你。”

他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二哥，我有办法了。”

二人如此这般耳语一番，青年用折扇拍了拍他的头：“就这样，你想要的那匹马，二哥替你买了。”

祾歌自是不知道这二人的谋划，他吃了一口炸胡果子，问道：“师兄以后有什么打算？”

柳季卿沉吟了片刻，坦然道：“继续游历，可能要四海为家了。”

祾歌沉吟片刻，冲陈明德扬了扬下巴。

陈明德见状，掏出了一个锦囊。柳季卿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张飞钱的凭信。

祾歌轻声说：“这张凭信是十两金，差不多能兑出来六十万钱，快够上我四年的年俸了。”

柳季卿犹豫了一下，又听到祾歌道：“你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的大头是食邑。我的食邑都是每户七丁，甚至九丁、十丁、十一丁，我不缺这点年俸。但是……”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柳季卿沉默了一会，还是把凭信收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下，道：“师兄该走了。”

祾歌惊讶了起来，问道：“现在就走吗？”

柳季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玩够了就赶快回家，外面不安全。”

祾歌收起惊讶，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此作别，祾歌目送他远去，然后坐下慢慢吃完了果子。苏戎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道：“公子，他走远了。”

祾歌“嗯”了一声，拿出手帕擦了擦嘴。一旁的陈明德早就将马牵了过来。祾歌摆摆手，道：“先不骑马，走走。”

他走得很沉默，走出了城，才开口道：“我拿他当兄长。”

苏戎墨顺了顺马鬃，没有接话。

一队人马飞驰而过，祾歌掩了下口鼻，等扬尘散去，才道：“走吧，该走了。”

所谓滕王，就是滕王阁那位滕王。

“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那位帝子，滕王李元婴。

李元婴是李世民的弟弟，年纪很小，李世民非常宠爱他。这位滕王因为生活太奢侈，被弹劾贬谪到滕州，四处建造滕王阁的同时，点亮了画蝶天赋，和另一位江都王李绪并称为文中的“滕王蝴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

说起李绪，李绪是李世民亲弟弟霍王李元轨的儿子，按照唐朝的习惯，本来是太子的儿子封为两个字的郡王，比如李隆基做皇孙的时候就是临淄王；亲王的嫡长子封做嗣王，嗣王是一个爵位，而不是王世子的统称，究竟能不能在父亲死后做亲王，按理说很少。

不过实际操作起来，是看皇帝本人心情的。比如李元婴有个儿子就被封为长乐王，两个字，是郡王。

亲王的儿子一般是国公，但是如果皇帝喜欢，封做郡王也可以，如果皇帝不喜欢，封为郡公也可以，甚至皇帝很讨厌，不封他爵位都可以。

另外再多提一句，作为“只上半天班，确实很清闲”的唐朝，精通书画基本上就是宗室子弟的标配。在这里我要把唐中宗李显拉出来鞭尸，用祾歌的话说，刚开始学写字的小朋友看到他的字会觉得很亲切。除此之外，能鸽善咕——啊不是，能歌善舞，也是他们的标配。

（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在这里要拉出演员、戏曲、爱豆行业的祖师爷李隆基鞭尸，这家伙玩坏的鼓槌有一大柜子！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指指点点）

他还女装唱跳！

论你的黑历史被史书记录下来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JPG

关于时间线

8.13（丙辰）于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