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有什么话传达霍铮，入夜以后，宋知韵特叩开东厢房的门，盘问起来。

他道：“娘娘告诫我，让我手脚安分点，不准碰你。”

她不提防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猛咳嗽，急得他又给她倒水，又给她拍背。

“你胡诌的吧？娘娘六宫之主，有多少事要管，怎会专门关注你我的私事……”平缓过来，她满目怀疑地盯着他。

他乍然倾身，将她逼仄在墙角，调笑道：“我是个莽夫，不懂得怜香惜玉，娘娘特派人来提醒一二，很奇怪吗？”

热□□涌，掀动脸颊上细密绒毛的同时，牵动根根心弦。她浑身战栗，推他起开，羞愤交加道：“亏你晓得你自个粗鲁莽撞，那还舔脸凑上来作甚？”一面训，一面起身要走，“你安生呆着吧，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得入卧房一步。”

这家伙生猛非常，寻常人等是吃不消的。她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一样难以招架。

看她落荒而逃，霍铮的心沉到了底。他低唤孟康，孟康立马出现听候差遣。

“蛇，敌不住要出洞了。”他深邃的目光射向窗外的一弯残月上。

“可国舅那边相当安静，不曾有行动的迹象啊？”派出去的探子夜以继日监视国舅府的动向，且每日准时与孟康汇报，未曾提及有何反常。

云层浮动，把月牙尖尖吞灭。万里之外的那道凝望，亦随之暗淡下来。霍铮道：“白日皇后问起我和水云间的种种。无风不起浪，想必弹劾我的折子，不消几日便会堆积成山，而这幕后推手，只此一人了。”

孟康顿感心惊肉跳。他面色突变道：“这么说来，咱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时机，要抓也是咱们抓！左右咱们捏着他的小辫子，这些年水云间做恶的证据，也收集得七七八八，不如先下手为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看他还怎么叫嚣！”

同孟康的心潮澎湃截然相反，霍铮极尽淡泊，只轻描淡写道：“不必，让他们先蹦一蹦。剑拔弩张的氛围，才更有趣。”

孟康不能理解，迫切道：“区区小人得势，有什么可看的，早日把那帮牛鬼蛇神一锅端了才畅快！”

霍铮自有主张，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孟康一时来气，摔门走人。

霍铮漠然处之，悠悠阖眼。烛光在他俊美无双的容颜上闪烁跃动。一派宁和。

赶上深秋的尾巴，沈、曲两家张灯结彩，一嫁一娶。

怀胎两月有余，宋知韵愈觉疲惫，吃不好睡不稳，逐渐成了常态。但沈曼成亲是头等大事，即使再不好过，初二天蒙蒙亮之时，她仍旧强打精神起床梳妆打扮。

可喜，圣上闻得沈家有喜，霍铮这个有头有脸的旁亲缺席，委实不像话，便解了霍铮的禁，全沈家的颜面。

用心装扮过后，霍、宋二人乘车遥向沈家行进。

车座上常备的镜子，此刻拘在宋知韵掌心，她左顾右盼，怏怏不乐。旋即，她叩下镜面，怒目而视对侧神采飞扬的男人。

“你还有脸笑？”她咬牙骂道，“我的眉毛被你描得活像两条虫子，还高低不一……你究竟安的哪门子心？我这个丑样怎么好意思见人？”

今晨，霍铮意气风发过来，抢走云舒手上的青黛，扬言要替她画眉。他的手是提剑执笔的，描眉点唇这等风月之事，不敢苟同。她当即严厉拒绝，谁知他涎皮赖脸闹个没够，出发的时辰不能误了，再者她也嫌烦，无奈应下他的无理要求，任他摆布。他画得聚精会神，原以为误解了他，呵，报应不爽。当时就该把他撵出门外！

越想越不是回事，她一把将镜子摔到他怀里，僵在座上，飞过去的眼刀似要把他凿穿。

“夫人淡妆浓抹，总相宜。”霍铮发表着他的一番歪理。

“你说得轻巧！换做是我将你糟蹋成这个鬼样子，你还能笑得出来吗？”宋知韵气狠狠驳斥。

“只要夫人想，随时欢迎。”他分毫没有惭愧的意思。

“……好，这是你说的，别反悔！“车里不止有镜子，描绘红妆的各样用具，样样俱全。她翻出青黛，命令他靠过来，他不推诿，不露怯，依言照办，任凭她发挥。

半盏茶后，宋知韵收手。看着跟前“面目全非”的人，她胸腔阵阵发痒，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霍铮不关心自己何等丑陋，只是凝眸向她，但笑不语。

她点点眼尾的泪花，指使他拿起镜子里看上一看。

霍铮如是做。镜中人扎眼万分，原本浓密的眉毛，修得又细又长，展现出一种温吞之感。它横亘在眉棱骨之上，和硬朗的面貌格格不入。他扶额轻笑。她修理眉型的手艺还怪好的，硬是把一个莽夫打理作那些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哥。

“离沈家不远了。说说吧，咱们这副滑稽模样，要怎么见人？”嘲笑够了，宋知韵开始担忧正事。

霍铮简明扼要道：“好说。”

于是乎，洋溢着喜悦的人群中，慢慢走入两个着装怪异的人，引来各色投视、各种私议。

何尔若眼光毒辣，一下子分别出那古怪的二人之身份，忙上前将人请入厅堂。

“妹妹，霍将军，你们俩……这是什么打扮？”何尔若欲言又止。这俩人，青天白日戴了顶帷帽，长长的帽帷垂落，尽把二人出众的相貌遮去。假若再给他们配一柄宝剑，真个像潇洒飘逸的江湖侠客。

忍耐多时的笑声，终究破土而出。宋知韵撩开帽帷，现明真容。

何尔若噗嗤笑道：“妹妹，你这眉毛怎的这般惹眼？云舒你也是的，伺候她多少年了，这也能画失了手？”

云舒着忙辩解：“这可怨不着奴婢，是将军大刀阔斧的杰作。”

何尔若无语凝噎。霍铮虽担着她妹夫的名头，但要她予以责怪，她是有些顾虑的。

“表姐，我报复回来了，你看——”宋知韵举高手臂，欲取霍铮的帽子，他极为配合，弯低身躯，任她方便。

帽子一拿，一个集凌厉与阴柔的形象，得见天光。

何尔若忍俊不住，偏过头释放笑意。

“表姐想笑便笑，不用顾忌他，”宋知韵扭头同霍铮无声示威，“这是他应得的。”

何尔若长长吐了口气，回归正色。她提议：“趁时辰尚早，你们俩去后厅洗把脸吧。”说时，指了绿药引路。

脸面上干净清爽后，宋知韵、霍铮分道扬镳，前者去了新娘子房里帮忙，后者由身沈霖作陪，引荐给退位已久的永兴帝，于是不尴不尬地冷了场。

同处一方地界，境况可谓天差地别。

何尔若喜滋滋介绍了一位新朋友给宋知韵认识，对方的名讳脱口而出的片刻，她惊诧得久久无语。

这神秘来客则好整以暇地等她回神。

“元月……曾经的皇后娘娘……？”浆糊般的脑袋缓缓活动开来，分出一条理智的裂缝，她不敢确信，试探着问。

元月带笑摆手道：“都是老掉牙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宋妹妹，你跟着何妹妹管我叫一声姐姐就好，不要客气。“

何尔若亲昵地挽着元月的胳膊，娇俏得宛如豆蔻少女：“元姐姐，你看我这妹妹，身段模样哪一样不是万里挑一，就连找的夫君也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偏偏脑子有时不灵光，净说些无厘头的傻话。”

元月耍笑地打了下何尔若，道：“收收你的贫嘴，别把宋妹妹惹恼了。”

宋知韵争辩：“我才没有那么小气，尽管叫表姐说个痛快，藏着忍着当心憋出毛病来。”

“不愧是降得住霍大将军的宋小娘子，名不虚传。”元月春色袭面，连连点头。

“几位娘子，你们过来是帮衬我的，还是自个说笑的？”通过前面的铜镜，沈曼和言笑晏晏的几人对上视线，话中掺有故意为之的刺。

“当然是奔你来的。”宋知韵移步而去，寻了块不影响丫鬟挽头的地方，安静观看。

元、何二人随后过来。

何尔若道：“你个没良心的，全程把我瞒得死死的也罢，现在还好意思嘲讽我？”

爱之深，责之切，何尔若对这个小姑子，正是抱有此种心态。

沈曼体会至深，诚恳到无以复加：“嫂嫂，你为我付出的喜怒哀乐，我始终刻在心里，至死不敢忘。我以后定然会过好日子，不让嫂嫂挂念。”

“若想不叫我挂念，就别把自己当外人，倘或曲家哪里亏待了你，及时告诉我，我给你讨公道。”何尔若拉住沈曼瘦瘦干干的手，捏一捏。正值精巧的发髻首尾成形，她璀璨了颜色，又道：“好了，吉时快到了，准备准备出门吧。”

沈曼咽下无限不舍，分别与元、宋、何三人执手话别。

盖头罩顶，掩去万千愁情。

元月走在最后，有感而发：“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你在金陵出嫁，现今沈妹妹在京城出嫁，这之间，竟是隔了近两千个日夜……”

话里的“你”所指，便是续上话头的何尔若：“是呀，几乎是一眨眼的事，我这家里排行最小的妹妹，也觅得良人了。那么姐姐你，仍不打算和姐姐共同抚育一个属于自己的血脉吗？”

气氛陷入长久的沉默。

直到新娘子搭上新郎官的手，步入喜轿，何尔若方等到了答案：“自从不小心小产后，我便与生儿育女无缘了。纵这些年遍访名医，饱尝药剂，也无济于事。不过，我和他心照不宣，并不认为仅有两个人的生活孤单寂寞，反而别有一番风趣呢。”

“那姐姐这次回来，是就此安定下来，又或是继续游历山河呢？”

“他想去北边走走，我答应了。”

“那我只好强忍悲伤，祝你们一路顺风了。”

“承妹妹的吉言了。”

晚间的酒席上，宋知韵有幸见识到了曾经在大齐天空呼风唤雨的男人——永兴帝杜阙。他很年轻，与霍铮相差无几，皮相不足以“英俊”一词概括，即使见惯俊美男子的她，亦一时看失了神。

“妹妹，收着点，妹夫正盯着你呢。”何尔若暗暗拽她的袖子。

她讪讪挠头，远远向霍铮将嘴角提起一个讨好的弯弧，然而，他布满阴霾的面容，未如预料那般霁然开朗，反倒阴得更深了。

她相当不是滋味，索性不理他，转过头，完全断开彼此的眼神交流。万万没料到，一个饱怀深情脸孔坠入视野——徐自白，曾当街向她坦白心迹的登徒浪子，曾卷起轩然大波的罪魁祸首。

她豁然省悟。合着霍铮死缠烂打把她打扮成白日那副人鬼愁的丑态，居然小心眼的老毛病又犯了？好一个小气鬼！

散场后，霍铮直直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腰，笑得阴森森的：“夫人好雅兴，一个两个外人，便使你挪不开眼。”

“这院子里处处有人，难道我还能闭上眼不成？”宋知韵不惯着他，反唇相讥，“那元姐夫确为众星捧月的存在，我是个大俗人，多看一眼有错吗？”

腰上的软肉被轻轻捏了一把，惊出她一声短促的叫喊。

“夫人没错，是我心胸狭窄，是我嫉妒成性。”霍铮揽着她，经过目不转睛的徐自白身前，停住了脚，故意说：“夫人既心悦于我，那么闲杂人等，大可不必入夫人的眼，就算不经意的一扫一瞥，都是多余的。”

徐自白领悟出这弦外之音，忍耻走开。

宋知韵翻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反手拧一把他硬实的腰肌，啐道：“幼稚！”

“我便是幼稚，莫非夫人还能弃我不顾么？”

“人都走没影了，可以藏好你所谓的嫉妒心了。”

“全听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