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韵有喜的讯息，以迅雷之势蔓延至宋家的各个角落。一时，她成了当之无愧的焦点人物。

宋父宋母喜不自胜。前者匆忙去书房，翻阅经史子集，为外孙的名讳未雨绸缪，全然不顾霍铮已提前取好名字，全心想着亲力亲为；后者开了仓库，挑选绫罗绸缎，准备给外孙缝制新衣。阖家上下，忙作一团，好不欢闹。

而这未出世的外孙之母，正被强制按在出阁前的闺房，面对参汤、鸡汤、安胎药汤等选择，不上不下，苦恼不堪。

“我不饿，真吃不下。”宋知韵面色蜡黄，极力抵触这堪比负担般的关心。

宋母房里的大丫鬟露珠，情真意切道：“您吐得干净，一直空着胃对身子不好，横竖喝些，奴婢也好向夫人交差。”

云舒从旁进言：“露珠姐姐说得对。您奔忙半日，一口吃食未进，再不及时填补些，身子哪能顶得住。您若不爱参汤的口味，这鸡汤新鲜，又不腻，肯定对您的心思。奴婢喂您尝尝。”

一语了却，瓷白的汤勺已挨在嘴唇边。

不知何种因由作祟，眼下的宋知韵，只想把这劳什子东西揭了去，紧要关头，仍旧压住了这个念想，仅用手别开云舒，不耐烦道：“我说我没胃口，吃不下，你们是听不懂吗？到底要我重复几遍？”

唯有极度恼怒之下，她才会出口伤人。云舒了然，不敢强求，灰心撤走鸡汤，约着稀里糊涂的露珠出去。

眼跟前总算归于清净，宋知韵唉出一缕闷气，扶着平坦的腹部，悠悠侧卧倒下，瞑目宁心。

另一头。

露珠满腔纠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云舒道：“露珠姐姐，你别怨我，我了解咱们姑娘，喜讯来得太突然，她十有八九是懵了，失了方寸，调理不过来。咱们就别逼她了，还是去如实告诉夫人，请夫人出马。她们母女连心，姑娘她会听进去的。”

露珠如骤然开朗，展露笑颜：“好妹妹，原来指你跟着姑娘我们还隐约觉得不安，怕你年纪小、处事经验少，照顾不到姑娘，没承想倒是我们小气了。有你这么个细心人料理一切，是姑娘的福分。”

云舒摸摸鼻头，扭捏道：“露珠姐姐真坏，就会取笑我。我果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哪至于姑娘怀了身子都觉察不过来，反而险些酿成大错……”

露珠道：“这事上，确实是你马虎，不过好在夫人慧眼识珠，及时让喜兆见了光。妹妹，我得提醒你，姑娘现在是有孕之身，金贵着呢，你务必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让她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尤其是姑爷那……”露珠忽而压低声音，“晚上必须分房住。他那体格子，哎呦呦，能把姑娘给撅折了。咱们姑娘脸皮薄，恐怕不好意思直说，这便轮到你出面了。攸关姑娘的安危，你放开手脚去做，别怕得罪姑爷。”

云舒两腮粉红，唯唯答应。

这时候，远处接连有人恭称“霍将军”。

露珠惊愕道：“姑爷来了？”

云舒惊恐更甚，不敢眨眼，紧紧盯着前方，果见一劲拔人影龙骧虎步而来。

云舒几乎魂不附体。将军不是不能踏出府门吗？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来了？这要是吹到陛下耳朵里，无异于抗旨不遵呀！

常言道，关心则乱，云舒现在便是此种心绪。她摒弃主仆礼法，死死扯住霍铮袖口，结结巴巴道：“您是不能随意走动的呀！趁没外人看见，您赶快回去吧！万一横生枝节，那可哭也来不及了！”

露珠回过味来，吓出一头冷汗。她随声劝谏：“奴婢们绝不是对您不敬，实是替您和姑娘考量，特别姑娘她一身两命，真真经不起祸事……您……”

“我自有分寸。”霍铮形容冷静，语态沉稳，何尝有一分对可能东窗事发的怯惧。

云舒、露珠欲行拦阻，脚步早已远了。

露珠忙做出应对之举，招呼各门锁死霍铮来家里的消息，又严厉警告各人闭紧嘴巴，否则害人害己。

当家主母身边大丫鬟的命令，何人敢违拗，纷纷垂耳听从。

云舒则死守门外，以便主子随时吩咐。

屋里静躺的宋知韵，见到意外来客后的反应，和底下两个丫鬟的如出一辙。她踉跄坐起来，掩嘴惊呼不跌：“你是疯了，你来作甚？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一旦给传出去，你还要不要项上人头了？！”

几连问吐露出口，霍铮却一个也不动容，径直逼至榻前，双目仿佛着了火，灼灼逼人：“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怀了我的骨血。”

这一刹那，心声无限放大，紊乱错拍的心跳，贯穿耳膜，响彻脑海。

“你……你全知道了。”她的嗓音，听起来格外干瘪。

“我恨我知道得太晚，恨我来得太慢，恨未曾第一时间分享它的存在。”霍铮屈身，伏于床沿。双方的地位掉了个个儿，他在仰望，她在俯瞰。

“你很欢喜吗？”她问。

“你不开心。”他笃定道。

正正好戳中心事。

它来得太快了，犹如一场飓风骤雨，不费吹灰之力湮灭了少女心怀。它残忍地告知她，从今以后，她便是个母亲了，应该像全天下的母亲一般，慈爱可亲，相夫教子，一成不变地度过余生。可……，她明明也不过十八岁，也还是个稚气未脱、需要父母呵护的少年人，焉得担得起哺育儿女的大任？

“我并不是不高兴，只是太意外，意外到有些恐惧……”她的声线染上了哭腔。

冰凉的手，由一片暖洋包围。霍铮捧住了她的双手，轻轻一吻，道：“我很自私，我对它也无甚情感，只因它是你我血肉交融的产物，所以我隐隐期待它的诞生，盼望你我的关系更进一步，不止是夫妻，而是后半生有所羁绊的亲人。有了它，你就有了更多的牵绊，就再也无法轻易将我舍弃了。我明知这种行径不可取，乃至可恨，但我偏是固执地想让你彻底依靠我……所以，你能不能似十年前一样，不论我多么不堪，都允许我在你心间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他的可耻，表现在对宋知韵几近病态的占有欲上。换言之，他对他人有多薄情寡义，对她便有多不可自拔。

霍铮的世界里，抓不住得东西太多太多，父母、手足……他已然经不起失去的痛苦了。如果，她不愿留下这个孩子……也罢，有她常伴，足矣。

宋知韵惊疑出声：“你在胡说些什么话？把我问得云里雾里的。我对你的情分，还不够明显吗？”她伸手贴上他的额头，“你这也没病没灾的，总是重复这些个讨人厌的说法，除了惹我伤心，别无用武之地了。”

“你不喜这孩子，而我只看重你的想法……”霍铮顿了一顿，“它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你被鬼上身了？什么浑话也往外拿！”她失声尖叫，“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我们的亲生骨肉，那是说去就去，说留的就留的吗？霍铮，你是被关傻了，干什么非要让我莫名其妙地做个二选一啊？”

有一簇光自他黯淡的眼眸中绽开。他说：“我以为，你容不下它。”

她一巴掌呼在他的肩膀上，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我的心肠有那么恶毒吗，连我自己的孩儿也容不下？霍铮啊霍铮，你的雄才大略全去哪了，竟装着这等荒谬绝伦的念头！……我只是短时间适应不过来肚子里多了个小东西，绝没存着扼杀它的主张。等我缓过来，我自然会全心照料它，等候它的降生……这下你可听清楚了？”

看他呆呆钝钝的，她索性以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拉钩为约。

“你出来挺久了，快快走吧，过会我就回。”宋知韵推搡他的胳膊，悬心催促。

“一起。”他定住不动，尽有坚不可摧之味。

“我们一起招摇过市，一起叫人拿住把柄，一起入大狱吃断头饭？”她没好气怼道，呼叫云舒进来，“你去哥哥院子里，向他借一身衣裳，要深色的，再取一顶箬笠，送他走西角门悄悄出去。”

云舒即刻下去准备。

“我表姐他们就快过来了，冷不丁看见你算怎么回事。你别犟了。”她娓娓规劝。

云舒抱了东西折返，迎面碰上两位主子无声僵持，她咳一咳，谨慎发言：“东西齐全了，现下是穿还是不穿呢？”

宋知韵给出的答复是“立刻穿戴”，霍铮何能拗得过，乖乖顺顺装扮完毕。临离开前，他情真意切道：“我在家等夫人。”

“记着呢，快去吧。”宋知韵好言好语道。

折腾一遭给人安全请走，她慢悠悠上父母的院子，同他们浅聊几句，大意是将军府人员齐备，照应得更周全，便不在家麻烦了。

宋母倒不拦，而是割爱拨了手底下一个妈妈和她一道回府；这妈妈生养过三个儿女，颇有经验，人又忠厚老实，堪为孕期服侍的不二人选；她借坡下驴，领了这份真情。

宋父则兀自把自个关在书房，埋头翻阅典籍，像是把她给遗忘了。

将动身之际，表姐拖家带口前来恭贺。沈曼也在其列。

宋知韵余气未消，故意不加理睬沈曼，只和表姐执手谈笑。

沈曼后来醒悟当时诸多不该，一直想找机会赔罪，怎奈心中有愧，面上无光，迟迟迈不开腿，恰逢这天大喜事，故闷声来了。

“妹妹，我……我……”沈曼牢记此行目的，艰涩开口。

她俩的过节，大家有所耳闻，沈曼殷切求和，大家也不吝啬卖她个情面，互相约着腾开了地儿。

宋母有所叮咛：“你莫耍小性子，你沈姐姐也是个可怜人，看伤了她的心。”

宋知韵不服，咕叽：“我比她还难过，凭什么要我包容着她……”

宋母道：“你肚子里且有一个小的，自讨气受于你有什么好处？快别顶嘴，待会和和气气的。都是自家姊妹，记的哪门子隔夜仇。”

宋知韵撇撇嘴，胡乱搪塞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