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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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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铮的衣服半敞着,光束自窗棂中爬进来,打在他的脚边,但不觉得刺眼——他比阳光更夺目。

宋知韵宛如漫步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杵在原地,干晾着他。

“夫人,再不加处理,为夫的血就要流干了。”霍铮的语调软绵绵的,酷似表哥养的那只大黄狗为讨吃的,而摇尾撒娇时的样态。

她感受到了某种震撼。

驱身到他跟前,她抓起摆列着的纱布卷,不意被手心沁出的薄汗带到地上。

霍铮手快,稳稳挡住沿地板翻滚的纱布卷,重新交回她之手,弯唇轻道:“我皮糙肉厚,多等片刻无妨,夫人不必紧张,慢慢来就是。”

宋知韵语塞,接受他少时的凝视后,勉勉强强挤出一句:“你明明才说过我再不加快些,血就要流干的……现在又来抵赖。”

“夫人,怎么还是这般好骗?”他腮边漾出丝丝调笑。

当中的深意,她即时意会,且不睬他,抓起药瓶,瞄准他胸膛上那道滴血的口子,由着心意去撒药,凭着感觉去扯开纱布包扎——动作粗鲁,眼神坚定。

霍铮吃痛紧眉,扣住她蛮横的手腕,笑道:“夫人,我是人生肉长的,也是会疼的。”

宋知韵冷笑道:“活该疼死你。飞云楼哄我还不够,现在又来戏弄我。”

如有一面镜子,她定会为自己此时娇嗔的神态而无地自容。

“好,是我不对,夫人随心所欲便罢。”他言出必行,拿开桎梏,一脸正气,恍若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宋知韵更不客气,手下动作仍然横冲直撞,不过万幸,还算“圆满”完成。

“我走了,你、你自己把衣裳穿好,袒胸露背的多不文雅。”临走前,她严肃叮嘱。

霍铮的双瞳似浸了一潭温水,视线追随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孟康进去的第一眼,正是他独坐出神的画面。

“将军,夫人这个时候大约已经回屋了,您怎么还看呢?”孟康两手在他眼前摇晃几下。

霍铮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泰然自若拉回衣襟,以指纹抚摸着多出来的一截布条。

“将军,属下感觉您最近不大对劲。”他摩挲纱纱布微微发笑的情形,使孟康益加坚定自己的发现,“上午那箭,以您的身手,躲避绰绰有余……您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按将军的狠辣,军中将领疏忽至此,断没有轻描淡写放过的道理,少说拉出去打二十军棍,而他却不追究,唯一的可能性恐怕是在使苦肉计,以期博得夫人的同情心,好推进彼此的关系。

孟康握紧的拳头慢慢张开来,思绪随之豁然开朗。

他向霍铮抱拳,心悦诚服:“不愧是将军。您的头脑、本事,属下再有二十年也赶不上。”

霍铮轻飘飘斜了眼他,淡淡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有分寸。”

孟康连连应声:“是是是,属下心里有杆秤,将军放心!”

他嘴上没把门的弱点,霍铮一清二楚,因甩去一个含警告意味的注视,口头上也不闲着:“胆敢说漏嘴,自去领二十军棍。”

孟康有苦难言,憋着一口气,拱手道:“是,属下谨记。”

*

打从决意管家那日起,宋知韵便日日刻苦用功,钻在书房里潜心研究账簿,不到亥时不肯罢休,恰巧霍铮近些日子也被朝中、军中双双绊住脚,每每回家已是子夜,故而直到圣上寿诞的前夕,两人方才碰上面。

“明天就到日子了,咱们给陛下的寿礼,你准备了吗?”宋知韵一直惦记着这事,前些时有问过霍铮,他只道不用她操心,一切交给他就好,她乐得如此,于是没多问。

霍铮不急着作答,慢条斯理按她坐下,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提上桌子,揭开盖子,分别把里头的菜碟摆好,就势到对面入座,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道:“尝尝?”

她确实饿了,举筷拣了块排骨,入口的瞬间,残留在唇边的微笑陷入僵化。

“很……难以下咽吗?”他的上半身稍稍前倾,迟疑着问。

她素来重视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从不将就,因面露难色抱怨:“哪家酒楼的手艺啊,太咸了。”

歉疚之色在霍铮眼中稍纵即逝,他答非所问:“太……咸了吗?”

“光我说咸你大抵不信,你也来尝尝。”宋知韵另拿一副干净筷子,夹着排骨伸向他唇下,紧盯他的双目。

在她略显凌厉的注目下,霍铮缓缓启唇,摄入口内。

“遭了!”宋知韵急拍桌,“我忘了你不能食荤了!”她忙取个干净的碗,接到他下巴处,“快快快,吐出来!”

霍铮未如愿,喉结滚动两下,笑道:“不碍事,偶尔一两次还是可以的。”

“真的不要紧吗?”她将信将疑。

他再度给出肯定的答复:“真的。”

她闷声不响,等了一阵,见他果然无事,找回正题:“将军,咱们府里的厨娘就挺好的,虽说这两天她家里临时有事,告假回乡了,却也亏待不了我,大不了叫云舒回我家打个招呼,把家里的高嬷嬷借过来帮衬几天,不用特意去外边买的。”

近期的一日三餐,全靠霍铮时时上心,自己抽不开身,便打发孟康去各家酒楼买好,再快马加鞭送回来。

有一回孟康说漏嘴,朝中有些看不惯霍铮的大臣,以他惧内为由,明里暗里加以嘲讽,孰知他表现得异常自豪,背都比往日更甚挺拔,掷地有声道:“我愿意宠着,与你们何干?”

这个消息立马一传十,十传百,如今但宋知韵一出门,就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议:她不过一个芝麻官所生,焉有如此本领拿捏霍大将军,真属奇闻怪事。

据说,说书的还把她和霍铮的种种事迹编成了“佳话”,于京城各处酒肆茶馆广为流传。

因府里琐事搅扰,没能亲自领教,不过这等热闹,万不可错过,改明儿闲下来,必拉着霍铮同去观瞻,看看他作何看法。

“……也好。”霍铮一边往食盒里收拾碗碟,一边说。

除那道蒜香排骨外,余下的菜色瞅着还不错,宋知韵忙打断他:“先别忙。这道菜或许是厨子失手,其他的看起来挺有食欲的。”

他乖乖住手,不厌其烦把已经拾掇进去的碟子重新挪出来,两手旋即垂在身侧,眼中掺杂着微末的……期待?

深知从来都看不透他,倒不如不管。

依次试过,宋知韵客观做出评价:“清蒸鲈鱼味儿还凑合;盐酥鸡就略差一筹了,忒淡了些;粥深得我心,香甜软糯……”

她停了停,咂嘴纳闷道:“怪事。前儿我还嫌弃云舒手艺一般,不料远有不如云舒的。话说你从哪里带的?京城竟有这等随心所欲的酒楼?”

霍铮罕见地没接话,眉心隐隐现出几条皱纹。

权当他是累了,就不深究。

想着他不一定吃过,因问:“将军风尘仆仆,想必还没来得及用膳,”她把唯一的一道素菜放到他面前,又递去碗筷,“一起吃吧。”

霍铮点头,静静享用。

这厢解决完,云舒敲门进来禀报:“夫人,二十五日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姐过生辰,才派人来送了帖子,请您过目。”

宋知韵接了,展开来大概散了两眼,扭头问霍铮:“将军那日有空吗?”

“有。”他肯定道。

她嫣然浅笑,转向云舒:“尚书府小姐的贺礼,就由你去打点吧,备好了拿单子过来让我瞧瞧。”

云舒低头应是,又说:“管后园子花草的梁嫂子昨晚着凉病了,后园子又一大摊子事,一刻也不能离人。您看该叫谁顶替两天合适呢?”

近半月以来,府里的人口宋知韵见得差不多,有头有脸的几个丫鬟婆子心中也有个数,那梁婆子是霍铮手底下一个心腹将领的娘,先前一直随丈夫在边镇里种田,家里的独苗殉国后,霍铮感念她二人孤苦伶仃,便时时着人关照,后来回京立府,他们也就一同跟了过来。

老两口为人都很知足,对宋知韵恭恭敬敬、从不逾矩。

梁婆子现在缠绵病榻,按理说应该去看望看望。

“梁嫂子不有个老姊妹也在咱们府里当差吗?且让她辛苦几日吧。”宋知韵有条不紊道,“梁嫂子病情怎么样,严不严重,有没有请郎中来医治?”

云舒道:“看过了,开了药,这个点正在炕上躺着捂汗呢。”

“那晚些时候再去吧,不必再惊动她了。”说罢又关注霍铮的意思:“将军以为呢?”

“听夫人的。”他一贯地百依百顺。

她免去客套,冲他笑了笑,搭着云舒的胳膊起身,道:“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将军也早些休息。”

等她的身影完全隐匿于夜色,门框之后悄悄探入半个脑袋,却是孟康。

“将军,您交代属下找的菜谱,属下全找来了。”孟康向门外招招手,立即有两个小厮抬着大箱子进门。

霍铮轻掀眼帘,随便拣出一本,快速翻了翻。

“属下不得不多嘴一句,”孟康悄声凑上前,“夫人爱吃什么、想吃什么,府里的厨子都能满足,若手艺不佳,再换就是,您何苦自己去灶上折腾,搞得……厨房一团乱不提,做出来的东西也……”

将军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把下午在厨房捣鼓几个时辰的事说给夫人听,众人哪敢置喙,只得认命收拾那堪比兵燹之后的乱象。

霍铮按着眉心,阖眼,将掌中书本向前一丢,不偏不倚砸中孟康。

“聒噪。”他站直,大步流星往外边,风声掩盖了大半余音,“把东西弄来书房。”

孟康瞠目结舌,望着能把大半个他装下的箱子,扬巴掌照着嘴巴左右开弓,唾骂:“叫你多嘴,啥时候能改改胡言乱语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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