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十三分,两人在面馆门口道别。
天还没有彻底放晴,不过雨已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只头顶还稍微遮了几片薄薄的云,营造出一种暴风雨大势已去,却还在苦苦挣扎的氛围。
看着路诚离去的背影,想到刚才他打趣的那句话,祈真的耳根又有点发烫。
祈真是第一次相亲,没经验,看到路诚那么坦诚,自觉自己也应该拣最重要的点来讲,结果就……
祈真拍了拍发烫的脸颊。
没关系,他就是调侃一句,不是真的以为你们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
对于这场相亲,杨露比祈真还要紧张,祈真也急于和杨露分享路诚就是那晚那个男人这件事。
杨露也被这种巧合惊到了。
“这么巧?那长相上过关了,不用担心你们会生出个丑孩子。”
孩子两个字,再一次成功地让祈真脸上微热。
“不过他的条件怎么样,你有没有详细了解?”
这个有!祈真很是自豪。
人家比她还主动,上来就是一顿竹筒倒豆子。
祈真学着路诚的语调,快速将路诚的情况说了一遍。
“不太行。”杨露语气斩钉截铁,“才初中学历,你们以后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我说你二舅妈都牵得什么线啊,最基本的条件都没满足好吧。还有,没有爸妈,以后谁能帮你们照看一下孩子?靠他七十岁的奶奶,还是脑子不好的二叔?这俩人都是纯拖累好不好。不对,你也别想着请保姆。请保姆不用花钱对吧?靠你刚毕业这点工资,还是靠他出车的那点不稳定收入?我都不说他一出车,家里的担子都落在你身上,就说他出车这件事本身,你没听人说过那些大货车司机在外面有多乱?你就不怕落一身病?”
祈真被这一连串的反问砸懵了。
不……不至于吧?
“你没答应他吧?”杨露问。
“没!”
祈真想都没想就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来,快得好像晚一秒杨露就能把她撕了。
然后她才开始详细解释。
“我说我刚毕业,暂时还不想这么早结婚,所以只答应他当普通朋友处着。”
杨露放心又不太放心的以一句话总结。
“那就别处了。人家毕竟快三十了,耽误不起,多相快踹才是真理。”
***
十二点四十六分,路诚的电瓶车出现在秋花胡同口。
没往里骑几米,被他二叔路有钱半道截住。
路有钱今年整四十岁,个头也就比路诚矮一点,脸上的神色却和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
路有钱的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只纸折的帆船,另一只手摇着路诚的胳膊。
“诚诚,诚诚,陪我去放小船啊。”
这是秋花胡同小孩子们的保留节目--雨天涨水时,到后面的小河沟里放纸船。
路诚小时候也玩过,半大孩子时还童心未泯,跟陈智慧比过谁的船跑得更远,直到十四岁那年。
他是在那一年从心理上转变成一个成年人的。
此时路诚看着路有钱脚上那一只拖鞋皱眉。
“你另一只拖鞋呢?”
“妈妈打我。”路有钱倍儿委屈地摸了摸屁股。
得,肯定是老太太用另一只拖鞋教训“不孝子”了。
果不其然,路诚紧跟着就听到一声熟悉的,中气略显不足的爆喝。
“路有钱,你看我不打死了,让你就不知道说点好的。”
趁着老太太还没杀到现场,路诚抓紧时间问他二叔。
“说什么了,把老太太气成这样?”
路有钱撇了撇嘴:“我说不要姐姐,只要诚诚陪我玩,妈妈就打我了。”
路诚有点头疼,却已经懒得计较路有钱混乱的人称。
路有钱的世界里没有弟弟妹妹的概念,他的年纪也让他很难遇到爷爷奶奶辈人,所以应该庆幸他没把祈真叫成阿姨,要不然这辈份就差得更远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胡美芳已提着拖鞋杀到跟前,伴随着她的脚步声,两边的门接二连三打开,在老太太身后缀个了尾巴。
“哟,路诚回来了。今天穿得这么精神,肯定被人姑娘相中了吧?”黄建军笑呵呵地问。他大概还不知道路有钱偷看他儿媳妇洗澡的事。
“你奶奶说是个老师,老师好啊,以后寒暑假家里都有人照应。”
“路诚叔叔,阿姨漂亮吗?”这是那个一口气吃两根冰棍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路诚。
“肯定漂亮啊,跟我的小仓鼠一样漂亮可爱。”
路诚无奈地看了胡美芳一眼。
老太太,您可真是我亲奶奶啊。
胡美芳完全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整张脸上写满了希望和期待。
“相中了吧?这次肯定没问题,对吧?”
路诚重重呼了口气。
“跟以前一样。”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沉默是雨后的秋花胡同。
胡美芳脸上一瞬间多了几条皱纹。
“不能够啊,你红梅姑说这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才更应该看不上我吧。”路诚心里有气,忍不住杠了一句。
胡美芳一下子语塞,想反驳,目光落到路有钱带着傻笑的脸上,刚刚出来时倒拔垂杨柳的气势瞬间全无,倾刻间变成霜打过的小白菜。
路诚知道他奶奶肯定又想多了,平时插科打诨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会儿,他心中莫名的烦躁,有种形容不出的情绪急需找个出口。
“一个个的,大中午不在家里睡觉,出来看猴呢!”重重地一捶车后座,“二叔,上车,我带你去放小船。”
路有钱喜滋滋爬上后座,电瓶车飞快地冲出人群,经过胡美芳时,路诚还顺手拿走她手上的拖鞋。
车轮碾过沾着雨水的石板路,一路往胡同尽头蹿过去。
看着路诚消失的背影,有人轻咳几声。
“路诚这么好的小伙子,肯定不会找不到对象。”
“就是,是那些姑娘眼神不好。”
“不是还有婷婷吗,我看他俩最般配,都是我们胡同的人,知根知底的,门当户对。”
“我们家婷婷是癞蛤蟆,可不敢高攀路诚这块天鹅肉。”薄美婷的妈妈倚在门边,闲闲地接了一句,“这人间的小姑娘都攀不上,肯定得天上的仙……老仙女来配才行,路诚年纪越大,跟老仙女才越般配,是吧,路诚奶奶?”。
薄美婷对路诚已经不是暗恋,而是赤果果的觊觎,她妈妈在气自家姑娘脸皮厚不自重的同时,也在心里恨死了路诚的不识抬举。
该,让你看不上我们家婷婷,又没被相中吧。
打一辈子光棍吧你!
胡美芳没吭声。
胡美芳和薄家的恩怨,可以追溯到薄美婷奶奶那一辈,要搁平时,她肯定要呛薄妈几句,可是现在,再一次面对路诚相亲失败的局面时,她失去了吵架的力气。
大约五分钟后,女人的怒吼声震响了大半条秋花胡同,一条窝在墙角打盹的小狗吓得汪一声跑远了。
“你敢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甘示弱:“打断我的腿我也出去。”
“薄美婷,你要不要脸?!人家看不上你,你上赶着什么啊上赶着?!”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不偷不抢,没做小三,不就喜欢一个男人吗,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
雨彻底停了,排水沟里的水势降了一大截,水流速度也变得极度平缓。
已经过了最热闹的时候,这时这里只有叔侄两个。
白色的纸船被路有钱放到水里,在平静地水面上慢慢悠悠往前晃着。
“诚诚,诚诚,它怎么不动啊?”路有钱有点急。
路诚看着一点点往前漂移的纸船,很肯定地回答他。
“在动。”
可是很慢,而且无论怎么一路颠簸,也无法从巴掌大的遂原离开。
分开前祈真那句“当普通朋友处着”,路诚就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
这就跟面试后那句“回家等通知”一样,都属于成年人之间的体面。
路诚不会真的以为祈真是想和他慢慢相处,一点点了解,逐渐积累感情,然后修成正果。
还是相亲小白时,路诚的确这样以为过,后来经历的多了,才明白她们这些迂回婉转派的想法。
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目光落在祈真的头像上,手指迟迟无法做下一步的动作。
以前相亲不成,路诚也没删掉或拉黑对方的习惯,哪怕一直躺列,不可能再有一句互动。
直到某次他遇到了一个奇葩,忽然给他发消息,说她要结婚了,可以给他一张请柬,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但是请不要再等她,没结果的。
路程给对方发过去三个问号,然后麻溜地将对方拉黑了。
有病吧,谁等你。
拉黑,统统拉黑,一个不留!
他是缺朋友还是咋的,不过想给双方留个体面,却要受如此恶意揣测。
可是此时,手指停在手机上方,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完全长在他的审美上,可惜……
在兜了摸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身上没烟,路诚弯下腰,在沟边薅了根狗尾巴草叼到了嘴里。
路有钱颠颠地跑过来,微仰着头,咧开嘴笑。
“诚诚,我也要。”
路诚又薅了一根,塞到路有钱嘴里。
路有钱那张成年男人的脸上,立即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傻气,灿烂,仿佛有光晕在上面。
路诚仰起头,眯起了眼睛。
薄薄的云层后,太阳从缝隙里挣扎着露出脸来。
路诚的眼睛被刺痛,用力嚼了下草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路有钱的后脑勺。
“二叔,我不会抛下你的……”他轻声呢喃,“……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