肴西城的夏天总是蝉鸣聒噪，仿佛有意与不远处海面上翻白的浪花奏鸣。业柏趴在医院窗台上，看着眼前分界线上一深一浅的蓝色，能闻到海风扑面而来的咸咸的味道。

“小柏，”柳行琼将食盒放在木质立柜上，“你陪通宵也累了，先回家洗个澡睡觉。”

大概是以前在队伍受过伤的缘故，外公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业柏高考前就已经无法自理，但柳行琼在儿子住校期间隐瞒得很好，直到考完最后一门科目，业柏看见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才敏锐地发觉出异样。

那时外公已经认不出他了。

昨天白天才刚做完手术，外公的情况很不稳定，晚上需要时时观察，但医院没有专门的陪护床，只有一张睡起来并不怎么舒坦的沙发。

即便业柏身体素质过人，也经不起连轴转的消耗。

眼下已经有了乌青。

但业柏仍旧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进入青春期后，柳行琼就愈发不了解业柏的内心想法。她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这也是雏鸟长大所必经的过程，身为父母当然得接受。

只是，一味任他由自己的想法来，也不全是好事。

“明早就放榜了，”柳行琼看了眼匀速的点滴，余光注意到业柏的脑袋动了下，便接着说道，“你不是约好跟小陆一起看成绩？”

“……没。”业柏干巴巴地说。

“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

天塌下来都有嘴硬顶着，柳行琼有时候都奇怪，明明夫妻俩都不是这个性子，他小时候也没缺什么爱，怎么就隔代遗传了他外公的性格。

柳行琼坐下来，挥挥手赶人：“这里有我不用担心，你爸过两天也请到假回来了。给你放两天假，慢走不送拜拜哦。”

“……”

最终业柏还是拗不过柳女士，连人带手机以及一串家门钥匙，被“轰出”病房。

清早的医院走廊人并不多，方才柳女士的那些话还萦绕耳侧，业柏默立两秒，仿佛因为昨晚的通宵而变得反应迟缓。

然后才把手扣在后脖子上，有些烦躁捋了捋头发。

事实上，陆苁今已经有好几天没怎么联系他。

倒……也不是一点消息也没回复。

每次业柏装作很随意地给她转发一些链接后，陆苁今隔了几分钟，都会回复一个OK的手势。

但也仅此而已。

就好像……是在故意疏远他。

业柏往电梯方向走，低头看了眼昨晚跟陆苁今的扣扣聊天界面。

11:33时她问他现在准备睡了吗，当时外公血氧异常过低，幸好业柏及时发现通知了医生才抢救过来。等到病房里的拥挤散去复又陷入长夜时，已经是01:05。

业柏打了又删，最后只在发送栏上留下一个“嗯”字。

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没必要。

后面陆苁今大概是睡了，业柏再也没有等到她的回复，而他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扣扣火花上“友谊的巨轮”聊天标识。

直到刚刚，陆苁今的回复才第一时间弹进来。

[OK手势]

“……”又。

业柏跨进空无一人的电梯间，很快翻到联系人拨通了陆苁今的电话。响铃三声，对方才接起来。

声音带着点没睡醒的惺忪：“怎么了？”

“昨晚想跟我说什么？”

业柏单刀直入。

他有考虑陆苁今兴许会迟钝不及反应，甚至可能会因为电梯内信号不好没听清。

但没关系，他可以给时间。

然而。

“没什么。”

陆苁今的停顿只有不到半秒，这回反而是业柏稍愣。

“所以你那么晚发消息给我，就为问一句睡没睡？”

业柏站在电梯靠按键一侧，上面的红色数字正显示逐层下降。

“嗯。”

“骗谁。”几乎是贴着对方极轻的尾音，业柏立即说。

“……”

陆苁今五指收紧，捏着耳边的手机，有一瞬间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呵……”似乎是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既反常又好笑，业柏轻轻扯了下唇角，“我惹你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对我？

为什么突然那么疏离。

“业柏，”

没有。你什么也没做错。

陆苁今的声音像一片随时都可能飞走的羽毛，但说出来的每个字却又如此郑重认真，怦然坠地。

“我考不上青大。”

电梯门在一楼应声而开，但没有人来搭乘，于是又缓慢关上。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业柏的声音在回荡，甚至再细心一点，能听见少年胸膛里过速的心跳声。

“怎么可能。”业柏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就问，“你发挥失常了？”

他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发挥失常这种可能。

因为考完后他们对过答案。

当初二人分科时都不约而同选了理，业柏是因为这方面本身就很擅长，而陆苁今虽然文科成绩更好，但还是听取父母的意见，选了未来在专业选择上更多的理科。

他们找到了网上回忆最完整也最权威的那版真题，照例互相对了答案。因为陆苁今的语文成绩一向是拔尖的年级第一，业柏就索性跳过这个科目，详细对了数学、英语和理综的成绩。

最后的结果是，业柏能被扣的分数很少，甚至比平时发挥得更好，基本稳上青大。而陆苁今也考出了应有的水平，配合语文成绩绝对是够用。

从当时的细节来看……陆苁今来不及看网上答案，也就不可能作假。所以“发挥失常”这几个字眼，几乎是在业柏语言系统紊乱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怎么会？

但陆苁今的默认，又证实了这种情况。

“就算这样，”业柏沉了口气，“成绩都还没出来——”

“我，”陆苁今说，“语文最后两面没写。”

高考语文试卷最后两面包括古诗文阅读、语言文字运用和作文，一共93分。

空白……

空白。

“……什么？”明明正值炎炎夏日，电梯里的冷气却让业柏不寒而栗，说话时嗓音沙哑，“你在开玩笑吧。”

“真的。”

陆苁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又或者，也是想告诉他不要再期待了，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情绪。

“之所以不告诉你，还表现得很自然，是不想影响你后面的考试。

“毕竟，我不想成为毁了别人人生的罪人。”

在这里，高考对于任何一个人都十足重要。这是新未来的起点，也是公平的终点。从这以后，单凭努力能做到的事情，就越来越少了。

别人……所以在你眼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别人”而已？跟任何一个路过你生命的人，都毫无分别。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考完后还跟我对答案。”

甚至畅想在青大的未来，要选的专业……

给了他那么多缕希望……现在又残忍地全部绞掉。

“高考后的这个夏天，一辈子只会有一个。”陆苁今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我不想毁了你的好心情。”

“……”

漫长的沉默，但也可能只有几秒钟。

业柏唇齿微张，连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艰难地说出接下来的话，“不一定是青大。等明天成绩出来，首都还有其他大学……”

“我不报首都。”

业柏彻底噎住。

但陆苁今却没在意似的，继续说：“你能去首都、去青大，叔叔阿姨肯定非常开心。”

当初对分的时候她就知道，业柏没有让他们失望。能考上青大属于祖坟冒青烟，不说前途光明无量，但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但我不是。我也不需要。”陆苁今说。

此刻他们一个在肴西一个在首都，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好像比现实中的更遥远。

远到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业柏干涩地笑了下，他微微站直，虽然通宵过后，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但还是尽量将所有的情绪藏起来。

“……那你想报哪里。”

“跟你无关。”陆苁今的话称得上寒冷，“本来想晚点说的，但既然现在已经开诚布公，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她顿了下：“跟你做朋友，很开心。但也就这样。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发消息，也请你不要再联系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业柏指关节攥得发白。

他要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

“没有的话……”陆苁今轻微哽了下，但这瞬间实在太短，几乎无法被捕捉到，“我先挂了。”

陆苁今挂断电话，手指因为过分的紧绷而陷下印子。

偌大的酒店房间冷冷清清，只有庭园枝头上一只未名的鸟儿跳上窗台，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床上少女的动静。首都清晨的阳光并没有正午时的炽烈，此时已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投在了床头柜上散落着的白色药丸上。

良久，屋内才传来低声啜泣的声音。

陆苁今精巧艺术画般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一个坏掉了的洋娃娃，她修不好自己，只能任由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似乎是被阳台的冷风吹的，陆苁今缓慢地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感觉马上有水光在里面闪烁。

“现在该我问了。”

业柏动动手指，钱数就原封不动地转回了陆苁今账上，熟悉的机械女音再次响起——

【支付宝到账1万元】

“为什么报青大。”

肴西城。

美食佳肴的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