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陆苁今不知道第几次去派出所，结束完相关的问话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陆苁今戴上鸭舌帽裹着卫衣，在北门随便找了处长椅坐下来发呆。也许只有完全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点，甚至一粒根本不会被人察觉到的灰尘，才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也不会议论纷纷。

好吵。真的好吵。

不到一个小时前，司诗的父母得知消息后火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陆苁今为什么要陷害她女儿，被民警拉开后解释了具体情况，才脸色铁青地觑着她，仿佛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并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陆苁今自作自受。

期间司诗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像一团好不容易才塑形而成的棉花，夹在父亲母亲由外转向内的争吵之中，被飞溅而来的口水沾上，原本膨胀的棉花就慢慢坍缩成了微小的糖粒。

陆苁今看着她因为父母到来而极度害怕的表情，突然也有点可怜她。

一片阴影投了下来，把陆苁今整个人完完全全包裹住。驴肉火烧的香味扑鼻而来，业柏举着一颗椰子水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

微微侧头：“发什么呆。”

陆苁今看着他手里熟悉的驴肉火烧，肚子很自觉地饿了。

“吃吗？”业柏扯了下唇角，煞有其事地说，“老板看我帅，非推销给我的。”

“……”

陆苁今是北门驴肉火烧店的常客，因为用料扎实，干净卫生又地道美味，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排长队购买。只有买不到的份，老板怎么可能会亲自推销。

陆苁今见怪不怪：“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吃吗。”业柏难得地，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吃吗？”陆苁今没主动接。

业柏随口：“我挑食。”

“……谢谢。”

拿在手中，被纸皮包裹着的驴肉火烧温度不烫不冷。

陆苁今不确定业柏现在是什么态度，不过大概率也还是没有和好，毕竟那些事儿也不可能一笔勾销。如今反常的举动，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是他前女友引起的……

业柏把插好吸管的椰子水递过来，语气有些微的不自在，但并没有明显到能让人察觉的地步：“我记得某人还说，吃点甜的心情能变好。”

陆苁今默默接过，喝了一口。

确实很甜。

但……

“其实并没有。”陆苁今突然低声说。

坏的事情，坏的消息，坏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因为全糖的饮料，而变得不那么苦涩。

“司诗的父母过来后说，如果我能够私了，不让学校通报批评，要多少钱他们都给。”

“……”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要。”

明明没有做过的事情，却要遭受无妄之灾，陆苁今只是想要一个公道而已。

所有人都以为陆苁今并不将那些恶意的言论放在心上，可明明，她的心也是肉做的。

怎么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但没有人问她……

业柏弯下腰，视线贴着空气中熹微的灯光，去看她被鸭舌帽挡住的表情：“你哭了？”

陆苁今没抬头，只咬了一小口驴肉火烧，含糊不清地说：“你很欠揍。”

“……”

但这回业柏却没有反驳。

过了好半晌，才声音沉沉地说：“是。”

似乎是因为业柏此时此刻的语气还挺稀奇，陆苁今稍微移开目光去看他，等待着下一步的陈词。

然后被对方眼尖地看出了心思，嗤道：“陆苁今，说我胖，你还想让我喘上？”

“……”这是什么神奇的比喻，陆苁今咽下食物，突然就觉得不伤感了，“你喘一下，又不会死。”

“呵，”业柏的目光深邃起来，唇齿间发出来的字词仿佛在口中辗转过。

“你想怎么喘？”

“……”

好在陆苁今从认识他那天起，就知道业柏一向是个不分场合没脸没皮胡说八道的人。

喝了一口椰子水压压惊。

“她那边我会帮忙解决。”沉默了一会儿，业柏语气认真地说，“毕竟归根结底我也有责任。”

陆苁今还真没有怪过他，摇摇头说：“别人如何误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而且陆苁今不是没有做过解释，这之后的走向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所以再多的话她也懒得再说。

“……”

业柏没再说话，就在陆苁今以为他们的对话又要戛然而止的时候，他却冷硬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没法子。”

业柏的手机振动，显示有电话打进来。陆苁今默默移开目光，没去看是谁。等到过了五六秒，业柏才不慌不忙地接起来。

开口就是缓缓一句：“陆叔叔。”

陆苁今猛地一怔，似乎是有点恍惚，又似乎是觉得不可置信。

陆叔叔……哪个陆叔叔？

“小柏，我打阿昏的电话她关机了，”陆泽显的声音低沉浑厚，在经历了一天的忙碌后略显疲惫，非常有辨识度，“你有见到她吗？”

那是陆苁今的爸爸。

业柏看了眼陆苁今惊讶的表情，非常诚实地说道：“见到了，她还没吃完饭。”

陆泽显深深吐出一口气，尽量沉住气：“她现在就在你身边吗？”

“你让她接电话！把电话拿给她，我们有话要跟她说！”业柏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就从对面传来，因为距离电话有点远，听起来不是很真切，但其尖锐的声音显得语词十分急促。

陆苁今肉眼可见地被这声音刺激得后缩了一下。

陆泽显明显不耐烦：“我都说了，这件事情我会解决，你能不能不要插手？”

“为什么不让我插手？从小到大你除了生意生意生意，你关心过她几次？”文乔冷笑，即便没有面对面，也能从那些近乎刻薄的话语中窥见此刻的表情。

陆苁今突然伸出手，想要从业柏耳边接过手机。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手背的那一刻，业柏不合时宜地感觉有电流流过，从那一小块皮肤蔓延至周身。

他皱了下眉，但并没有阻止陆苁今将手机拿过去。

“喂……”陆苁今已经在努力克制了，但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发抖，仿佛首都的气温突然骤降到零下，而她尚未来得及替换冬衣。

“爸爸，妈妈。”

陆泽显回过神来，下意识问了句：“你吃了吗？”

“嗯……”

“你电话怎么关机了？”

陆苁今小声说：“有太多骚扰电话打进来，所以我才关机的。”

“就算是这样，你也应该提前跟爸爸妈妈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们一整个下午都在担心你？问你辅导员才知道你去了派出所。”

陆苁今垂下眼睫，突然觉得乙流带来的发烧疼痛又加重了，不然为什么连心脏都在抽搐。

她下意识说：“对不起……”

听着女儿又在重复这三个字，陆泽显尽量放温和：“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大概了解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应该瞒着我们。”

“你们工作太忙，我觉得没必要……”

“什么叫做没必要？”文乔几乎发狂地吼，“要闹到什么地步你才觉得有必要？你知道网上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勾引别人？！你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女儿！！怎么能任由他们那样诋毁你？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们说……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小时候那么乖巧听话……你说话呀！回答我！”

陆苁今从妈妈越来越紧张的语速中，能听出来文乔恐惧了。

陆泽显也没有打断，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把夺过手机，然后冷冰冰地让文乔闭嘴。他似乎也陷入了一种矛盾，一种认知中的女儿与现实产生冲突的矛盾。

陆苁今一直被动地倾听着，像一只没上发条的玩偶，直到话语权重新回到了她手中，业柏才看见她慢半拍笑了笑：“上大学之后，我确实谈了很多段恋爱。”

陆苁今明明知道陆泽显和文乔看不见，却还是露出了那种既麻木又难过的笑。

“因为我不像你们，明明知道不合适，却还要勉强绑在一起，到头来谁也不开心。”

“……陆苁今！你这么能这么说？”这些话宛如利刃，一刀一刀地片开文乔的心脏，剥出里面早已满目疮痍的室房，她哽咽地说道，“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这些话陆苁今压抑在心底许久，可是说出来时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阐述一个已经被证明过无数次的数学定理。尤其是听见从妈妈喉中溢出来的悲鸣时，陆苁今觉得她就像一个挽起袖子弯下腰在沼泽里深挖很久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点什么，放在阳光下看，却发现早已腐败殆尽满目疮痍。

究竟是为什么呢？

陆泽显的眉头从刚才起就没有松过，非常果断地说道：“剩下的事情你别管了，我会让人摆平，你就在学校安心学习，什么也不用想。”

陆苁今觉得累，不想再说了，只闷闷地嗯了声。

然后把已经挂断了的手机还给业柏，继续咬着剩下的驴肉火烧。

已经完全冷透了。

业柏什么也没说，指腹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来回摩挲。

陆苁今家里的情况他早就知道。

因为他与陆苁今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在她爸妈争吵情况下发生的。

当时陆苁今刚上小学三年级，业柏住她家隔壁，算是邻居。那时陆泽显还只是一名创业刚有起色的年青人，因为工作原因搬进了他们这个商品房小区。而业柏读的是公办小学，陆苁今读的是私立小学，加之平时放学后她都有很多兴趣班缠身——

他们两个原本没有什么交集，最多就是早上出门上学时匆匆一瞥。

周五放学，业柏背着个圆鼓鼓的小斜挎包，抬头盯着电梯下降的数字。大人们都还没有下班，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踮起脚按下楼层。

余光看见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影。

怀里好像抱着件衣服，小碎步跑的并不快，但很显然也是想乘这趟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