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里腊月寒冬，远在千里之外的琅琊却是秋高气爽，清风徐徐穿过窗外竹林，顺势拂动垂落的竹帘。
细碎的脚步声款款而近，沅儿隔着帘子垂首行礼：“大小姐，主君派我寻你去寿喜堂。”
玉手纤纤捏着枚绣花针，孔雀羽线在日光上熠熠生辉，只见王芝湘秀眉微蹙，望着廊下祖母的贴身侍女沅儿问道：“母亲在吗？”
沅儿眼尾瞥见竹帘下的一点大红裙角，低声答道：“回大小姐，老太太还有夫人都在。”
王芝湘轻轻点了点，示意了然：“刚好我把给祖母新做的抹额取了一道送去。”
沅儿笑呵呵从黄裙婢女梓桐手中接过打赏，笑赞道：“大小姐至纯至孝又心灵手巧，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小姐做的一手好绣活，老太太瞧了定会高兴的，那我就先去回话了。”
送完沅儿，梓桐转身从匣子里取出那绿松石刺金抹额，见小姐正用小指将绣鸳鸯眼睛的墨线挑起，不由打趣道：“原瞧小姐这嫁衣就差一对鸳鸯便能绣完，看来还要等明日了。”
“明日便明日罢，总有绣完的一天的。”王芝湘将最后一点尾收完满意地端详片刻，微微一笑，“走罢，我们去寿安堂。”
寿安堂外老远便能听见老太太爽朗的笑声，王府主君王弘端坐在下首，主母郭氏在陪老太太说说笑笑。
王芝湘入内盈盈一拜先后问好：“女儿给祖母，父亲，母亲问安了。”
王老太太立即亲热地招呼孙女挨着她一起坐，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好孩子，快到祖母这儿来。”
王芝湘上前从梓潼手中接过抹额捧到老太太眼见，嘴角挂着甜甜的笑：“祖母，这是孙女新做的，你瞧瞧可喜欢。”
“拿过来我细瞧瞧，花色、款式都是我中意的，这料子摸着也软和。”老太太笑呵呵接过抹额，细细瞧了瞧看了看，还不忘故意显摆给儿子儿媳看忙不迭吩咐沅儿替她戴上，惹得众人大笑。
“嗯，不错不错。”王老太太打量着铜镜中的慈眉善目的自己满意的点点头，拉过王芝湘的手有些心疼的拍了拍，“听你娘说，这些时日你都在忙着绣嫁衣，也难为你有这片心了。”
王芝湘搂着老太太的肩笑呵呵道：“只要祖母喜欢孙女便开心了。”
“妍儿，嫁衣是不是快绣好了？”说话的是名妇人，年轻时姿色不显，如今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温润雅致，她就是太原郭氏的女儿，加入王家也将近二十年。
王芝湘调皮地摊了摊手，满脸无辜：“回母亲还早着呢，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整日关在绣阁只做嫁衣实在是没意思。”
郭氏笑着摇了摇头，只向老太太告状：“母亲你瞧这丫头眼看着就要嫁人了，性子却还是那样浮躁。”
奈何老太太是个偏心眼的，最最疼爱玲珑剔透的小孙女，笑道：“女子一辈子最快乐的就是当闺阁女儿，一旦嫁了人，万事不由己，要我说多留几年才好，我可舍不得湘姐儿。”
王芝湘当即顺坡下驴道：“只要祖母别嫌孙女花销大，孙女情愿一辈子赖着祖母。”
老太太宠溺地搂住小孙女晃了晃：“真是个小猢狲，你放心祖母手上的银子够锦衣玉食养十个你还绰绰有余。”
“祖母和我最最好了。”
王弘将这一老一小的天伦之乐尽收眼底，只觉人生圆满：“够了，多大年纪了，还这么爱撒娇，也不怕下人笑话。”
一旁侍女已然在偷笑，哪知王芝湘听了更加亲近祖母，理直气壮道：“父亲此言差矣，祖母疼我，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岂会笑我。”
老太太也帮腔道：“分明就是你老子看了眼红。”
王宏只说一句话便有十句在后面等着，无论老的，小的都是自己祖宗，只好无奈摇头：“母亲，越说越没边了。”
“对了，父亲唤我来可是有何事？”
郭氏见夫君不好开口，到底这事得她开头：“主要还是为着你和你表兄的婚事......”
王芝湘闻言面上神色有一瞬凝滞，笑意收敛：“可是有什么问题吗？母亲。”
王宏向来不喜将外头的事带进家中，这次却主动提起，语气也是难得的严肃：“你姨父做了皇帝，姨母也入主长秋宫，凡谢氏子弟皆按功行赏，至于你表兄那些庶出的兄弟也都封了亲王赐了府邸，只有他至今还不伦不类挂着前朝太子少师的虚职，你可是其中缘故？”
王芝湘却是一脸茫然：“回父亲，女儿整日在家中读书写字，外头的事一概不知。”
王老太太略有些不悦瞥了眼自己儿子，微笑着柔声道：“年初你陪芝恒借住在你姨母家，也曾随你表兄进宫探望当时的孝懿皇后，可同昭烈帝的长公主昭荣有过交集？”
王芝湘点了点头，想起那个鲜活艳丽的女子，口吻带些遗憾道：“略有过几面之缘，她很有意思，只是和表兄似有嫌隙，如今姨父改国号为燕，想来她该是香消玉殒了。”
王宏皱着眉头盯着她，沉沉问道：“若她还活着呢？且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就是你表兄，你又该当如何？”
王芝湘已然失神，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怔了半晌没有会话，见无数双眼睛都望她，慢声道：“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氏见女儿这般，直接坐不住了上前抱着怔愣的孩子，满眼心疼道：“你这孩子向来冰雪聪明，怎么这时候反倒转不过弯来了？”
鸳鸯袖里掌心有了深深月牙，王芝湘挣出母亲的怀抱，看着父亲的神色想了想，强装镇定道：“她虽是公主，却是前朝封的，表兄一时冲动想留便留着罢，还能坏了女儿的事吗？况且只要她身份摆在那儿，便注定对我构不成威胁。”
“那你可知他不惜顶住你姨父和朝堂重压也要留住这个前朝余孽，如今赋闲在家，整日和那个女人混沌厮混？”王宏神色愈发凝重，倘若他此时在上京只怕要把这外甥狠揍一顿，方能出心中恶气，“你还未嫁过去，他便这般肆无忌惮，可见是未把我家放在眼里，若要依我的意思这亲不成也罢，若要成了，依着他如今的疯魔劲儿只怕将来连亲戚都做不成，且你和他之间隔着这么个女人，想来也好不了。”
王宏纵然再心疼女儿，也不会由着她往火坑里跳，王芝湘只觉窒息，她的眼中已蓄满泪水，闷闷的说不出话来，到底不过是未出阁的女儿家，面对未婚夫婿的荒唐也会愤恨无措。
郭氏忍着心中酸意替女儿拭泪，苦口婆心劝道：“芝湘，你是我和你爹的掌上明珠，我们自是不忍你嫁过去受苦，这浑水不趟也罢，况且如今这事是你姨母家做得不地道，这口舌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你身上。”
“谢王两家世代交好，你弟弟又在朝中任职，就算你不嫁过去，与家族也无甚影响的，没必要过去平白受这窝囊气。”
王老太太也落下两滴泪来：“是啊，芝湘，你是祖母的心尖尖儿，当初你父母亲定下这桩婚事，一来是想着亲上加亲，二来则是那时看你表兄确为良人，可我心底却是不情愿你远嫁的，我已经外嫁了一个女儿，自是不忍心再与你分离。”说着便咬牙锤了捶红木小桌，拍着胸脯气恼道，“就该依我这个老婆子的，你就好好留在琅琊，天下好儿郎多得是，祖母替你仔细相看，你且相信你祖母看人的眼光定不比他俩逊色。”
沈覃舟倚在老太太怀里见她这般岁数还要为自己操心，又心疼又好笑，只从郭氏手中取过帕子，将泪水拭净：“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无论姨父如今对表兄是何态度，将来的太子之位到底还是他的，皇宫那等子见不得人的去处，妍堂姊尚且没落个好下场，我又怎会眼巴巴的自投罗网？”
王宏闻言不禁长舒口气，比起退婚他最是担心她钻牛角尖：“你看着柔弱温顺，实则最是争强好胜，若能看开，也不枉我们操心一场。”
王芝湘攥紧手中湿帕，认真请求道：“只是父亲，退亲前我想再去一趟上京......”
王宏几乎斩钉截铁甩袖回绝：“不可能！”
郭氏也蹙眉，以为她未想开：“好孩子你既拿定主意，何苦还去那地，徒惹流言。”
王芝湘却微微一笑，示意祖母无须为自己担心，柔声道：“父亲方才也说了，既然两家交好，又是他家理亏，我家既堂堂正正何需矮人三分？且我这次进宫不为别的，堂姊去了，弟弟传信说姨母也病了，自小姨母便对我疼爱有加，如今我去上京只为侍疾不与其他相干，难道两家退亲便真连亲戚都不做了？”
老太太这才开口劝道：“丫头说得没错，你就让她去吧，刚好我也备了些药也带过去，你姨母见了你想来也能宽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