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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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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兆五年,初春。

皇宫,鸿文馆。

斜阳透过窗棂,落日的余晖洒在泛黄的卷页上。

好容易赶在日落前将院长吩咐的手稿悉数整理完毕,张雉长舒口气的同时,僵着的身子也终于能松懈下来,搁下手中浸染朱砂的狼毫,他的肩颈已然酸涩至极。

他撑着书案起身,龇牙咧嘴跺了跺酸麻的双腿,才发觉那人今日竟还未走,于是鬼使神差想起近日听到的流言:“你听说了吗?昨□□上又有人弹劾长公主以权谋私、卖官鬻爵了。”

“……”

张雉随手从书架上取下本游记,装模做样翻了翻,见他并未理会自己也不气馁,自说自话的语调中不知不觉中染上几分幸灾乐祸。

“一个五品小官为了出头上位,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满朝文武都不如他,谁人不知当今陛下待长公主如珠似宝,又因着明章皇后的缘故,很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他不识趣,存心找不痛快,活该被剥去官服逐出大殿。”

谢徽止穿着鸿文馆统一制式的绛红官服,面如凝玉,俊美中渗着些寒意,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微抿着,瞧不出太多神情:“张大人有此闲心与谢某妄议朝政,想来已将院长所要抄本尽数理清,如此枚速马工,改日我定在院长面前替张大人言说一二。”

张雉面上错愕一闪而过,不过几句闲话,如何就同朝政扯上干系了,于是他忙招手婉拒:“岂敢岂敢,不过一时闲尔,少师万勿当真。”

谢徽止语气闲闲:“既如此张大人便更该以公务为重,至于旁的,还是不理会的好。”

自前周起这天下便是世族当道,门阀横行,到五年前魏帝沈铧在谢氏为首的世族支持下于豫州揭竿起义,以魏代周,士族之势便愈发不可挡了。

太子少师谢徽止出身高门望族,他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子,不同于其他跋扈娇矜的世家子,他性情和善温润如玉,风骨才情俱佳,身上也浑无百年世家子难以摒除的恶习做派,其父谢勋三朝元老,官至丞相,门生遍布朝野,其姊徽妍于陛下登基之日册封为后,虽是继后,却荣冠后宫,至于其他旁系亦是身处要位。

而谢徽止自己少年成名、惊才绝艳,一篇长陵赋,名动上京,后顺利通过下霁学宫考核拜入吾鸫先生门下,身为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新一辈的佼佼者,深受这两大顶级世家的器重。

“昭荣长公主,驾到——”忽然屋外传来老太监尖利悠长的通传声。

一袭绛色广袖牡丹攒珠襦裙层层叠叠华贵绚烂,长公主云鬓高耸,额角鲜红的花钿尊贵艳丽,恰似人间富贵花,其灼灼光华映得漫天红霞都悄然失色,夕阳辉映下沈覃舟的脸清若芙蕖,明艳鲜丽,连眉眼都带着薄怒,气势汹汹穿过道道朱门,身后是一十八名内侍和宫娥。

张雉面上生出些许慌乱,待反应过来随即惶然行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自两年前长公主出鸿文馆,她就甚少踏足此地了,少有的几次也是为着豫王学业来找谢徽止,但最后两人无一不是闹得不欢而散。

在这座世家名门极力推崇清高风雅的上京城,唯昭荣长公主独树一帜,她喜欢着华裳,画艳妆,纵情享乐,以最高贵雍容的姿态示人,这样的公主无疑被京中命妇贵女所不齿,可这并不影响那些世家子弟为其辗转反侧,寤寐思复。

“免礼。”沈覃舟目不斜视,视线径直落在谢徽止身上,朱唇轻启:“慢着少师,本宫让你起来了?”

张雉心中咯噔暗道不好,众所皆知长公主不喜继后谢氏,这些年也连带着迁怒少师,除夕宫宴上谢皇后不过略提了一句公主年岁渐长该要择婿,她竟当众念起了《戏赠张先》,全然不顾及帝后颜面,若不是少师解围,只怕便真要宴不成宴了。

难道那时结得梁子,便要在今日发作不成?

“殿下这是不打算让臣起身?”谢徽止神色如常岿然不动。

沈覃舟半阖凤眼漫不经心,落在谢徽止身上的目光极轻极薄,尽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威仪:“本宫若说是,少师该当如何?”

谢徽止眼神湿润漆黑:“自是谨遵殿下吩咐。”

“那你为何不跪?”

“两月前陛下曾恩准臣免礼。”他身量欣长,只须微微低头便将女子姣好的容颜尽收眼底。

“少师自己也说是两月前,不过一点小伤,休了这么久还不见好?究竟太医院尽是庸医.....”沈覃舟睨过眼眸,语气森冷,“......还是少师存心藐视皇家威仪不成。”

“臣腿伤如何,想必殿下是清楚的。”谢徽止广袖长袍,低沉一笑,对她的盛气凌人视若无睹,“太医院跟鸿文馆中间不过隔座玉昆殿,殿下不信大可传太医来查验。”

绛红裙裾随着女子婀娜身姿步步摇曳,沈覃舟噙着慵懒的笑慢慢逼近他,待到两人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她才微微仰首,四目相对间呼吸咫尺可闻,于是他的衣袖再次久违地染上海棠香。

谢徽止素日示人的克己守礼和清明雅一点点烟消云散,他的眼神逐渐凶狠又透着疯狂,怨恨至深。

二人私下往来皆起自她的一时兴起,倘她有了新鲜消遣,即便同在一方天地间,一堵宫墙内,他也是难见一面的。

便像两月前的围猎场,沈覃舟惯骑的枣红马儿无故发了狂,恐有坠马之危,重则丧命,轻则断手断脚。

是他舍命保她无恙,最后自己躺在床上养了许久才好,往来探望之人许多,而他只有偶尔从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才能大致猜到昭荣公主近来又做下怎样的荒唐事。

狼心狗肺。

“本宫不过是玩笑,少师怎还当真了。”沈覃舟口吻幽深,展颜一笑,旁人不敢放肆,她却将这人眼底汹涌瞧了分明,“那日围场大家可都瞧见了,若无先生舍命相救,本宫只怕非死即残......故而称先生为本宫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本宫今日是为了感念少师之恩,特寻了活血化瘀的药酒赠与先生。”

只见昭荣公主的贴身侍女云乔端着漆盘款步上前,谢徽止垂下眼帘长睫颤动,余光扫过盘上玉瓶,暗付此药捎回去还是束之高阁为妙。

毕竟自己才刚联人将她辛苦藏在户部的暗棋推去做替罪羊,心血东流的滋味可不好受,只这点便足以让她对他杀心又起。

沈覃舟微扬下颌故作冷淡:“你们都退下,本宫有事要与先生详谈。”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伴着门扉合上发出吱呀,本久明亮不再的屋子骤然晦暗,一如过去许多时刻。

端庄华贵的魏长公主卸去伪装,换上另一幅面具,犹如摄人精魄的精怪,她主动抚上谢徽止冰凉的锦袍,高贵的公主永远不会迎和臣子,所以她要他主动向她俯首称臣。

沈覃舟冰凉的指腹不容拒绝扣住那只在腰间揉捏游弋的手,她忍着笑,鼻尖蹭着他攒动的喉结,语调低缓暧昧,眼波流转:“先生这样以下犯上,昔日的圣人训怕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密闭的空间室温逐渐攀升,于是一切都变得模糊湿热起来,在情之一事上谢徽止早已一溃千里,这些年他对她几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温润的肌肤,艳丽的唇,漆黑明亮的眉眼,他尝到了甜头,于是笑意舒朗,无不认真道:“何止圣人训,殿下自己也让臣尝了个够。”

清高自傲的谢徽止可不像外人以为那般坐怀不乱,他轻笑着俯身将人抱起,暗暗使坏,惹得沈覃舟下意识搂紧他的脖颈,他总是喜欢这样做。

挑了处干净位置,谢徽止就这样将这片刻属于他的女妖置于怀中膝上,平日执笔断人生死的手,此刻无不娴熟地解开包裹严实的繁重腰封。

堆满文书笔墨的书案下,女人眼角眉梢具是风情,奢华艳丽的裙摆同男人端方肃穆的官袍交叠纠缠,日渐昏暗的室内,别样的情愫逐渐攀升,连同她鬓边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隐秘间,沈覃舟细细喘息着感受他缓缓探入领口的手,这手她曾细瞧过,指尖有练琴执笔的薄茧,虎口有拉弓仗剑的伤,这样的手既能操琴绘丹青,亦可仗剑走天涯。

“听说父皇曾向少师问过豫王,少师可是将本宫的弟弟贬低到了尘埃里。”

“谢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豫王殿下天资聪颖,只是惰性难除贪玩好乐,若不多加规制难免步了仲永后尘,那日我便是这样回陛下的。”

沈覃舟眉眼尤带着恼怒潮湿,神情却很倨傲:“若阿湛不成器,这江山不给他,难不成给你谢家人。”

谢徽止的眸里清明不再,他凝视着怀中含苞待放的女人,想到两人情浓时,她却偏要煞风景跟他虚与委蛇,不禁暗恼:“公主若不满谢某,大可向陛下禀明把臣换掉,臣定毫无怨言,何必这般。”

沈覃舟香汗淋漓,被他狠狠一掐身子不由一阵痉挛,她紧紧咬住贝齿,深深倒吸口气,瞪着一双琉璃眼儿既无辜又委屈:“那可不行,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你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少师,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既如此便只有奉陪到底了。”一句话,被他说得热切又含蓄,隐晦又狎昵。

沈覃舟扯了扯他垂在自己抹胸处的发丝,他便顺势俯身将她瓷白细嫩的耳珠含在嘴里肆意吮吸□□,此处是她为数不多的敏感,也是过往数次耳鬓厮磨间他偶然发觉的。

惹得她情不自禁颤栗着去吻他的眉眼额头,情动间更是主动攀上他,十指纤纤抚弄他的脖颈,既可怜又可爱。

今日这里缀的是枚艳如鸽血的玛瑙珠子呢。

“为什么不来看我?”他轻轻嗯了一声,半眯着眼,“整整两个月,你都不来见我。”

沈覃舟低低地笑,神色活泼,眉眼生动,很是勾人:“谁让你是皇后殿下的嫡亲兄弟,这前朝后宫谁不知道,本宫跟皇后势同水火。”

“小没良心的。”谢徽止瞧她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只觉无可奈何,连心都化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沈覃舟气吁吁推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这话实在不像他该说的。

谢徽止却含笑摁着她的肩膀,双目对视间颇有些情人心意相通情致。

一切点到即止......

汹涌的情潮褪去,沈覃舟挣扎着坐起,她的眼里有笑意但更多是诡谲的幽光:“明人不说暗话,户部侍郎耿谦贪墨军饷一案,里头到底有多少是谢氏手笔。”

“殿下这是何意?人证物证俱在,此案亦照你的意思全权交由陈真受审,莫非殿下如今连大理寺都信不过了。”有些事儿两人情投意合顺水推舟才有意趣,她这公事公办的口吻做派也搅得他有些意兴阑珊。

沈覃舟指尖临摹着谢徽止锦袍上的云纹,挑起眼帘:“陈郡谢氏,不得不防。”

事已至此谢徽止彻底失了意趣,渐复清明,替她整理凌乱的衣裙间半带讥嘲:“殿下须知身正不怕影斜,倘那耿谦真是刚直君子,便是有人想从中作梗也寻不到错处的。”

“但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存心残害忠良呢?”

谢徽止的神情变得极其危险,褪去伪装,他的口吻高不可攀:“忠良?不过是个穷酸,巧言令色攀附权贵做了侍郎。”

沈覃舟几次三番提及此人,他早已不厌其烦了。

“公主只知耿谦出身寒门,可知在他父亲病重时,借遍街坊四邻亲朋好友却无人援手的窘迫,耿母靠替人浆洗缝补维持生计,此般境遇他做为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可他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路从章县爬到上京,公主觉得这背后是谁在助他?”

“......”

“是耿谦怂恿耿母点头将他的同胞亲妹送给当地富商做妾,那家主母善妒不好相与,没过多久他妹妹就血崩而亡,商人赔给他家一笔不算小的银子,耿谦就是靠这笔沾血的银子才得以走进殿下眼中。”

谢徽止起身,毫不掩饰对耿谦的唾弃鄙夷:“如他这般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的小人,一朝得势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也是当然。”

“如今他位卑言轻就敢贪墨军饷,焉知日后贪念不会随着官职升迁水涨船高?殿下还是庆幸这种国之硕鼠在尚未铸就大错前便尽早出局的好。”谢徽止说着便从宽袖里取出柄小巧玉梳,微微一笑:“臣知殿下有意提拔寒门,这也未尝不可,但下次选人还是慎重些为好。”

“少师这番说辞可是出自刑部?”

谢徽止替她斟一杯清茶,眼瞧着她这副混账模样,愈发觉得欠收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少师怎知本宫用人前没查清他的背景身世?他妹妹是自愿为妾的,她也在赌,不过可惜棋差一招,也算愿赌服输。”

“耿谦从未经手那笔军饷,他出身寒门性子刚直不善交际,户部那群自诩清流的同僚皆冷落打压他,平日只让他做些清查账目的杂事。”

沈覃舟没有接过那盏茶,只冷冷看着他:“纵然诚如你所言,可他如今不过是只随手就被人捏死的蝼蚁。”

“耿郎中三日后斩首,不如殿下写封折子上达天听替他陈情,好试试能不能保下他。”

谢徽止收起玉梳,径直推开鸿文馆的大门,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毕竟朝中寒门官员数不胜数,倘若不是公主,没人会注意一个耿谦。”

自沈铧破例给沈覃舟兴建公主府,她就甚少进宫了,出了鸿文馆原打算趁机去瞧瞧弟弟沈覃湛,行至丹阳殿却不见人影。

“朱雀,豫王呢?”沈覃舟瞧着殿内正在纳鞋的清丽宫娥眉头微蹙。

朱雀见来人是昭荣公主旋即停下手上动作,嘴角微扯,面上闪过几丝不自在:“回公主,殿下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这时候去请安?本宫不在宫里这些日子,他去坤宁宫倒是勤得很。”

朱雀闻言只将身子俯得更低些,不敢多言,恨不能分身去坤宁宫好将殿下带回。

“那殿下要等豫王吗?”

“算了,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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