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渊吻得又深又急,尝到了营养剂和血的味道,依然没有停下。许尘退到撞上厅中圆桌,捧着纪渊的脸,撑着桌沿坐上去。
嘴里的铁锈味不合时宜地让纪渊想起阿七死的那天,他紧闭眼,想驱赶这画面,记忆却越发清晰,肺里灼热,他眼前又出现沙丘,炫目的白光照射在它们身上,一起一伏毫无差别。
“唔……”许尘面色微红,半睁开眼,“等一下……喘不过气了。”
纪渊停下来,看着许尘,努力不去想起伏的沙丘,着迷地伸手摸许尘的眼睛。许尘笑了,笑得他直愣神,觉得好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急不可耐地吻上去,摸索着想解许尘的衬衫扣子。
许尘不让,抓着他的手,偏开脸喘气:“亲慢点。”
他身体未恢复,纪渊不忍勉强,温和地从嘴角吻到唇峰,问:“这样?”
许尘反咬一下他的嘴唇:“多一点点。”
纪渊耐着性子按许尘的要求做,许尘捧着他的脸,奖励似的从眉骨亲到嘴唇。
纪渊闭着眼,注意力全在嘴上,潜意识不受控制,眼前闪出模糊的画面。那是他靠在阴湿的角落,头晕眼花,被一群男人团团围住,伤痕遍体。男人们在说什么,他全然不知,心悬着,视线穿过人们的腿,紧盯牢门。
“别进来,千万别进来……”他在心里祈祷。
白炽灯亮得刺眼,他听到了门解锁的声音。
纪渊全身一震,猛地睁眼,推开许尘,往声音的源头看去。赵蕊站在房门边。
纪渊从诡异的记忆里挣脱,手微微颤抖,避开许尘询问的视线,向赵蕊说:“怎么了?”
赵蕊把电子地图抛给他:“一会儿要经过五号坟场,我们可以直接开过去。你们别吵着死人了。”说完满脸黑线地回了房。
许尘仔细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纪渊糊弄道,他揉揉太阳穴,“那件白色外套你还留着吗?”
“在我房里。你找它做什么?”
“没事,只是问问,”纪渊手心出汗,他抹在裤子上,“所以你在画什么?”
“还没有画好。”
“那么多张都在画同一个东西?”
许尘点头:“那些不够好。我试了很多次,找不到感觉。”
“艺术创作很依赖感觉。”
“是。”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许尘道:“我在浴室里想起来很多事。”
“是吗,我洗澡时也喜欢发散思维,”纪渊说完,难安地左右晃几步,补道,“你想起什么了?”
电子地图显示还有半分钟进入坟区,红点向坟场缓慢移动。纪渊说:“不想说可以不告诉我。”
“你那天说你喜欢我,我记起来了,”许尘说,“还想起来我……”他卡了一下,声音变得艰难。
“什么?”
“我……”他又停住了。
纪渊的思绪往回飘,不知怎么飘到了暗无天日的牢房,他一阵窒息。强烈的、不可遏制的冲动让他想跳起来去捂住许尘的嘴。可他没有,四肢如被灌了铅般沉重,任他脑海里如何咆哮挣扎,也无法做出一点动作。
良久,许尘的声音从极遥远处锵地一声钉入他的耳膜:
“我被强|奸了。”
航空器跨过了坟区力场打开的绿色小门,无法掩埋的尸骨被倾轧出沉钝的嘎吱声。纪渊如坠冰窟,分不清骇人的断裂声究竟源于车外,还是源于记忆。
可怖的情景在他眼前重现,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现在才记起来。那是哪里?他明明在场,为什么没去帮许尘?纪渊拼命想再记起一些东西,耳边响起骇人的尖笑声、衣服被撕裂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哭声。
“为什么我……”他说不下去了。
灵魂要从他身上四分五裂出去。这么多年来,记忆从未被揭开的一角赤裸裸地铺开,那么的不真实,好像源自另一个平行时空。
“纪渊,放松一点,”许尘声音沙哑,“不是你的错,你救了我,只是当时没办法……你是笨蛋吗?别哭啊。”
许尘冰凉的手贴着他的脸,纪渊竭尽全力地呼吸,还是没法憋回眼泪。
“为什么我没有……”
许尘掰开他陷进肉里的指头,与他十指相扣,止住颤抖。
“没事了,我没事了,我就在你面前,”许尘说,“别为了我哭。”
纪渊抖得厉害,用力抱住他,好像这样能阻止数年前的灾难发生。“我怎么现在才记起来?”他问,“我怎么现在才记起来?”
许尘不回答,用手背帮他擦掉眼泪,依旧说:“别为了我哭。”
纪渊手指顺他的头发,埋头在他耳边道:“我好爱你。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许尘侧头亲纪渊的面颊,说:“你该刮胡子了。”
黄沙铺在窗玻璃上,天穹土黄压抑。纪渊不再流眼泪,他坐在驾驶座上,把许尘抱在怀里,感到疲倦,撑起精神问:“为什么一定要画下来送给我?”
许尘看着他,神情却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他说:“我想让你记得我。”
“我怎么会忘?”纪渊用食指挑起许尘的一绺头发,卷着玩儿,“画这个送给我,是想让我每次看到的时候以泪洗面?”
“只剩三张纸了,不知道画不画得成。”
毫无预兆的,纪渊耳边“嗡”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整个世界变得不真实,它旋转、解构,分辨率好像被谁调低了,许尘的脸变得雾蒙蒙看不清。远远地,他听见许尘叫他:“纪渊?”他想动一动手指,可他感觉不到手指,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头痛欲裂,好像要被挤出自己的身体。
“……停车。”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久之后说出这句话。
骨头碎裂的咯吱声骤然停止,世界停止了痛苦的分裂。
许尘问了一句什么,纪渊胡乱摇头,他无比渴望离开密闭环境,便说:“……出去走走吧。”
许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点头。
他们换好防风服和呼吸面罩,踏上沙地,面前,一根尸手突出来。
纪渊仰头看天,再低头看地,热浪把世界压得扁了,也没法把尸骨全压进沙子里。沙山充当了尸房子,掩埋住残肢断臂,向远处起伏而去。在这里,生前有深仇宿怨的人,死后也要头颅贴着盆骨,亲密无间。坍塌的建筑物零散地斜立沙中,仿佛一座座刻不完的碑。
纪渊说:“这儿以前是个绿洲。”
建立之初,五号坟场有人悉心照料,到现在,除却连风都挡不住的力场,和野坟堆没有区别。尸首扔在这儿,时间久的成了白骨,不久的裹着人皮,被烤出臭气。
纪渊忽然记起死去的阿爸和杳无音讯的星子,他们海边的家,回家时哔剥的篝火,盘旋而上的黑烟和阿爸的童谣;他记起阿爸在沙滩上捡到他的表情,第一次烤鱼时他生不起火,还有暴雨打在石屋上的轰轰隆隆;记起星子学会他名字的夜晚,他把膏药敷在她眼睛上,阿爸给他们讲故事。
许尘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来过这儿吗?”
纪渊道:“没有。”
他的视线定在不远处一个尸山包的山脚处,那里有一根凸起的臂膀。右手臂,手腕上戴着玉石手镯,蒙了沙尘,依旧看得出花纹精美。他感到不可置信,低头看向眼前这根尸手,又抬头看尸山包的山脚。
许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纪渊拾起断臂,朝尸山包走去,问:“会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右手么?”
许尘没有回话。
离尸山包越近,纪渊走得越急,急于向自己证明什么,险些摔倒。
那里有一根手臂耷拉着,热浪泡得它起皱,手腕上什么东西亮闪闪地反光。纪渊拽起那根旗帜一样凸起的手,和他怀里正抱着的凭肉眼找不出区别来。他点开终端的手在颤抖,打开指纹识别,把两只手臂的大拇指分别录入。
匹配率100%。
太阳灼眼的光线赫然照着这几个字。纪渊觉得连这些字都不真实,它们随时可能塌陷、流逝,融进脚下的沙子。许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看着他做完这些。直到他站起身,四下张望时,他才说:
“别找了。我去过另一个坟场,一个小时找出了147对复制品尸体。”
风在头颅里呜呜叫,纪渊却觉得像是音响播放出来的。
“为什么往坟场放复制品?”纪渊问,并不希望听见回答。他像从地底往天空爬的虫子,用尽毕生力气爬到了地表,却被遥远的天空弄得头晕眼花。
许尘说:“我不清楚。花钱造高仿真复制品,像垃圾一样扔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纪渊感到自己被抛到半空,脚下的尸体拽不住他,呼啸着远去,他不停往上飘,天穹也跟着往上飘。渐渐地,除了自己,他再也没法在坟场里看见什么了。疲惫感从心脏迸射向四肢百骸,他只想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那家边境酒馆喝醉了,做了一场乱梦。
“你向管理部门报告过吗?”纪渊问。
“没有用,”许尘说,从纪渊手里抽出手臂,扔在地上,“你需要睡一觉。”
纪渊被他拉着,走几步就被绊一脚,疲惫感连他的骨髓都一起腐蚀了,他挣扎说:“现在还没到中午。”
“我陪你,好不好?”许尘停在航空器的入口处,“休息一下吧。”
纪渊拉开防风服,热浪和尸臭一起扑进来,摄像头扫描到他的瞳孔,打开门,凉气拂面。他们脱下防风服,消毒机械臂伸出来,酒精味掩盖臭气。舱门关闭,隔绝了坟场的死亡气息。
水雾未散,赵蕊的声音从壁挂式通讯器里传出来:“你们看见唐有钱了吗?”
纪渊道:“没有。”
“你们去哪儿了?我以为他跟你们在一起,”赵蕊的声音带着电流,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哪儿都找不到他,不在航空器,外面也没有,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