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渊脸侧，一枚黑色子弹破风而过。

时值夏末，午后时分，大漠中热浪滚滚。他扶住肩上的人形原体，回手连开四枪，结果了四个雇佣兵，闪身暂避在一辆老式吉普车后，飞快换掉弹夹，点开手腕上的远程控制器。蓝荧荧的光一闪一闪。

倒计时只剩三十秒。

五分钟前。

边境酒馆外，万里无云，黄沙漫天，不见人烟，十来辆沙漠越野车停在附近。

酒馆由石头砌成，内部宽敞，疏疏拉拉坐着三四十个人高马大的雇佣兵，穿着如出一辙。他们刚从一场和原体的殊死搏斗中脱身，一无所获，个个大汗如雨。

虚拟屏的沙沙声刺耳非常：“……昨日凌晨，南部临海突发巨型沙暴。沙暴导致D003号中型绿洲力场坍塌，死亡四千余人，失踪两万余人，搜救人员正在全力……”

酒馆内愁云惨淡，男人们粗重的呼吸跟拉风箱似的。酒保低头擦拭蒙沙的杯子，对此已见怪不怪。

“吱呀——”

金属门被推开。三四十个雇佣兵不约而同地抬眼，看清来人穿着，索然无趣地低下头。

来人也是雇佣兵，独行客。他走到吧台，拿起遥控器调台。

“呲呲…据…报道，濒危外星生物原体发现于……一小岛大量繁殖，疑似呲呲……监狱旧址……”

酒保问：“点什么？”

这人有一米八几，穿一件尺寸略小的灰色短衫。他双臂上搭着两块破布，用作防晒袖，小麦色的肌肉线条显露无遗。往上看，是一张千岁老脸，布满脓疮，触目惊心。

他唇如两片枯叶，叼卷烟，深吸一口，试探道：“有真酒卖？”

“没有。”酒保说。

十年前，一场反自然的大沙暴席卷全球，饥荒降临，粮食在大部分土地上长不出来。近几年，防御措施完善，生存得到保障，才在研制用以果腹的浓缩食品之余开发风味饮料，满足口腹之欲。

真酒在六七年前被列为违禁品，千金难求，不乏有见机行事者高价出售自家藏品，流转在各大绿洲的边境酒馆间。

他似乎对回答早有预料，不看酒水单，随口说：“一杯斯米诺。”他把烟屁股吐到地上，鞋跟一碾，手腕送到感应器前。

空中弹出自动屏蔽掉隐私信息的数字公民证，名字那栏写着“纪渊”，后面跟着几个字：（已注册）原体猎人。

“认证通过。”

酒保转头去倒酒饮料。

“哎大兄弟，我看你面生，跟你打听个事呗？”纪渊屁股刚挨着板凳，身旁一个板寸头鬼鬼祟祟地问，“新闻里说的岛是真的吗？”

纪渊斜了他一眼，不应声。

“我这不是手头上缺点……”板寸头讪讪道，“不然谁想干抓原体那破买卖，吃饱了撑的拿命耍，你说是不是。”

纪渊：“……”

“要我看是真的，”板寸头朝纪渊拧了下身子，“前几年说原体要灭绝，我说是唬人玩儿的吧，整得神乎其神……哎，我听他们说，政府打算派人去开挖。你说这像话？”

纪渊吐了口烟，他坑坑洼洼的脸烦躁地揉成了一团，可惜横竖都是皱，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板寸头理解为“我赞同得都要吐了”，讲得越发起劲。

“最近又传这玩意寄生人，你猜有什么证据？什么证据都没有！收我们的钱搞那个狗屁研究，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简直是放屁！”

他唾沫星子横飞，几个彪形大汉瞅他一眼，他“哈哈”地赔几个不是，睨着纪渊咂摸了一会儿，说：“你不会不知道吧？这就叫落后于时代。你可得谢谢我。原体刚发现那会儿这生意多赚哪。现在呢，这就是个风口，不想饿死就得想原体，不抓不行。”

他咽口唾沫，还要长篇大论，就听门又是一“吱呀”。几乎同时，尖利震耳的蜂鸣声从纪渊身上爆出。

“什么玩意儿！”板寸头塞紧耳朵，看见门口多了一个人，白得几近曝光。他呆若木鸡，转过头去，张着嘴由衷感叹。

“我操……”

那人腰绕一块破纱巾，右手一副黑手套，和指节贴得严丝合缝，除此以外不着寸缕，脚踩能煎鸡蛋的沙地。酒馆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纹丝不动。

世界就这么静止了两秒。

纪渊身上传来板直的机械音，打破平衡：“检测到大型原体，初步判定结果为七十，千克级。”

——霎那间，无数身影冲向门口。板寸头反应过来时，身边早没了人影。

他两眼发红，脚一蹬窜出去，喊道：“原体！那家伙是原体！”

话音未落，纪渊身后飞来无数双手，眼见要抓到灰色短衫的后领，他后背长眼，突然一弯腰，扛起原体，拔腿就跑，不忘打进一针高浓度意识阻隔剂。

纪渊藏身的吉普车车身被乒乒乓乓射出近十个弹孔。

他背身靠车，一把扯下树皮脸塞进裤兜，把原体横在面前，对着来人的头扫过几枪。烈日下，他眉如刀刻，眸亮如狼，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放肆极了。

原体肩部被一颗黑色子弹洞穿，逼真的血溅了他满脸。

下一秒，血洞蠕动着消失。他也不嫌恶心，哼笑两声，暗自感叹原体的易形能力变态异常。

原体濒危这几年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从来没有人能杀死原体。它们进化出易形能力，消失在人们视野里，没有探测仪，捕猎就是空谈。

探测仪今年才开始批量生产，内置原体，纳米大小，足矣供应其运行几年余。其原理是人类研究原体至今，得出的唯一一个确切结论——

它们之间存在某种感应，这种感应以释能的形式表现出来。

航空器的轰鸣声从远空传来，隆隆的噪声下，纪渊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心跳。

枪声迅速掩盖一切。硝烟味的火鞭抽打在身，他将手臂上的破布，扔掉，露出巨大的莫比乌斯环。黑色图案自手腕蜿蜒而上，直至肘部。

这是五年前这是五年前进入公司时刻上的。根据合同要求，公司为他提供捕猎工具、公民身份和钱，他提供原体。公司不愿透露其他信息，以至于纪渊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

先前他刚出狱，受钱掣肘，身上还有通缉记号，谋生所迫，才签了合同。现在他手握一块七十千克的金子，充公了，值几年的生活费，不充公，值几辈子。

纪渊生出了解约的想法。

他打空弹夹，垂眼一扫，倒计时归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头顶炸起，一艘航空器悬停空中，足有十个吉普车大。

纪渊吹了个呼哨，朝对面挥挥手，子弹尽数被挡在五米远的透明屏障外。令人心惊的辱骂声叫他笑得刚开心了。

忽然，纪渊觉得脖子痒，似乎有气流掠过，怀里的原体动了一下。

他没在意，想着也许是高浓度阻隔剂应付不来七十千克级。机械臂把他拉上去，他手里攥了一枚不知何时捡到的黑色子弹。

门“咔哒”合上，航空器直冲云霄。

人工智能提醒：“剩余燃料最远航行距离为两千，千米，请及时补充。”

纪渊被放在舱室地板上。喷完制冷剂，他把子弹交给另一只细小机械臂。“去万邦集市。”他握着原体的手臂，要把它从身上掀开，发现原体烫得不像样。

纪渊愣住了。

他和原体打了五年交道，比谁都清楚原体完全不受环境温度影响。现在这个烫手的温度是......暴动？

纪渊全身肌肉紧绷，从机械臂那抢过高浓度意识阻隔剂，冲着它的脖子就扎。

原体逼真的睫羽颤动几下，睁开了。

距离太近，纪渊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水色剔透的眼睛，不禁一窒，脑内警铃大作。他迅速翻身，擒着原体猛拍地板，将弹出的黑色柱状物拍在它两手腕处。

柱状物向两侧延展开，碰到地板，朝上的一侧显示“LOCK”。

纪渊感到强烈的不安。他见它还睁着眼，又拿了一管要下手，谁知它眉头紧蹙，嘴唇一动，吐出两个字：“……好疼。”

纪渊傻了。

它眼角细看还有泪痕，上身贴在冰冷的地板上，难受得想起来，又被纪渊按下去。纪渊脑内一个骇人的想法浮出，手掌下的肌肤烙铁一样烫手。

他从喉间挤出三个字：“你是人？”

对方烧得糊涂，压根没听见。

纪渊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三年前被原体寄生的队友。他亲手杀了他。

那年纪渊的队伍拢共五个人，从狩猎中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被寄生者叫阿七，不喜欢剃板寸。意外发生后，纪渊没找到他的尸首，以为他在流沙中落难。

几天后，阿七拖着不成型的身体，愣是爬到了营地。他的身体像被太阳蒸熔的橡胶，扭曲变形，内脏器官外露，手指黏连，头好像晒化的冰激凌，牙齿和一头黑发混在一起往下淌，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原体咕噜噜从他身体里往外冒，支撑他活着，不允许他以死逃避非人痛楚。

纪渊太阳穴直抽，心脏缩紧，向下看去。

它——或者说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黑发汗湿而柔顺，皮肤细腻，除了发热，一切正常。

七十千克，纪渊想，这个男人身上寄生了七十千克原体。

他是不是在做梦？

纪渊与男人手腕相碰，植入芯片相互感应，真的弹出两张公民身份证。

男人在证件照里模样干净俊秀，目光平静，一身黑西装。他胸口别着身份牌，合金材质，简约端方。纪渊凑过去认，上面用楷体端端正正刻着“许尘”二字。

“十一，喂点退烧药，”纪渊吩咐人工智能，死马当活马医，“拿条毯子来给他盖着点，做个全面检查看看。”

人工智能回答：“是。”

许尘仍被铐着，动弹不得。手铐由特殊材料制成，是已知唯一不被原体腐蚀，且能将其穿透的物质，取自一颗陨石，稀缺至极，市面上叫它“宙石”。

纪渊问：“检测结果怎么样？”

十一喂完退烧药，掖好重力毯，说：“纯度二级，可再利用，等待......”一声巨响，航空器晃动，警报拉响，闪起刺目的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