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
幽静的室内焚起一炉香，袅袅白烟在半空中缭绕。
翠玉端坐在明净的窗前，沉檀木案上放着一把琴，琴身是一整块清透的碧玉，窗外的光线投进来，照在上面，整块玉变得透亮，在檀木板上映出柔和的水绿色。
她细长的手指轻按在丝弦上，垂目敛神，面容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凝脂般的皮肤罩在宽松轻薄的绿色衣服里，碧玉的簪子镯子都透着水亮的光彩。她静止了片刻，整个人的气质便仿佛是一块沉静在水中的古玉。
终于，她抬起手，按下一个音。音色清脆，仿佛玉石被轻轻扣响。
接着，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徐徐道来。声音低沉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此时，楼里的歌声琴声霎时都消失了，一片安静，整座翠云楼都在聆听这美妙的雅音。就连外面街上的喧嚣声都小了很多。
琴声娓娓道来，初时宁静祥和，仿佛平静的湖水，偶有几尾小鱼浮到水面，游荡起一圈圈涟漪。忽然一枚石子落入，又或许是岸边的柳枝被风吹动，霎时搅起满湖春水，惊得水中的鱼儿四下游窜。然而风不止，树不静。枝头的鸟儿也惊得飞远。
唯有彼岸青山风雨不动，是风动，是心动，是摇乱满池山影，揉皱天光云色。
少顷，风声渐弱，然而湖水不止。那层层叠叠的涟漪向远方荡漾，无穷无尽，如同绵绵不绝的思念。思念的尽头都在彼岸的青山里。
孤鸿飞去又归来，仿佛是眷念这一池春水。远方的青山依旧，水中的倒影婆娑似故人泪。
……
“叮！”一音落，万声止。
赵雨茹突然被这记重重的尾音拉回了现实。
她还在恍惚着，旁边花蝴蝶已经鼓起掌来，“简直太好听了，翠翠，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翠玉收手，缓缓地抬眸，目光沉静如同湖水。
琴声止歇，楼里楼外恢复了喧嚣。
“翠玉姑娘心中在想念一个人吗？”赵雨茹忽然问出这句话。
翠玉微愣，朝她看过来，“小云姑娘懂琴？”
“不懂，只听过几回。这琴曲名叫秋风词。又称古相思曲。原本有歌作和: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只是我以前听的没有翠玉姑娘弹的这么好，琴音通人心，翠玉姑娘一定弹过很多次，才能把曲中的情感演奏得如此真挚。”
“多谢小云姑娘夸奖，这曲子我确实弹过很多次，早就烂熟于心了。”
花蝴蝶立马凑到她跟前，说，“翠翠啊，你有什么心事跟我说，别一个人闷着。你想谁就告诉我，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也给你找到，哪怕那人死了，也要掘地三尺挖出来。”
“小歌，琴曲名为相思，表达的是作者的相思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把曲子演奏出来而已。你就在我眼前，我还能想谁？”翠玉看着她说。
“翠翠，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把事放在心里不愿意告诉我。奥对了，”花蝴蝶指着赵雨茹，“是她刚才说你心中有人的，不是我啊。”
赵雨茹:“……”
她忙解释道，“翠玉姑娘弹得实在好听，我忍不住乱说的。翠玉姑娘莫怪。”
翠玉微微一笑，“能让小云姑娘听得入迷，也是对我琴技的肯定。小云姑娘以后有空可以常来坐坐，喜欢听什么我给你弹。”
“恐怕以后很少有时间过来看望翠玉姑娘了。”
“为什么？”翠玉脸色一变，赶紧问。
“我得赶紧找到解决我体内问题的法子，不然恐怕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赵雨茹心里并没有多大希望，只是不死心去试试。但是看到翠玉姑娘脸上的担心，她又说，“放心，已经有人给我指点方向了，我肯定能找到办法的。”
花蝴蝶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明月赌坊打听到一种可以把别人的功力化为己用的功法。”
花蝴蝶立刻明白了，“你要去找吸魂功？可是这功法已经失传了。”
“吸魂功？”翠玉说，“难道就是那个传说中最邪恶的功法？”
“听说有人找到了它，并且练成功了。”
“谁？”花蝴蝶问。
“听说魔教左护法孟沉秋当初练的就是吸魂功，短时间内功力大涨。但是这门功法容易让人失心疯，所以他把自己的至亲都杀了……你们怎么了？”赵雨茹说着停住话头，因为眼前两人都用一种无比震惊的眼神看着她。
“我怎么不知道……”花蝴蝶脱口而出。
“孟护法他不可能……”翠玉下意识说。
赵雨茹有些莫名其妙，“我说的只是传言，传言不一定是真的，你们干什么这么大反应。”
“你从哪听来的传言，我看过的最野的野史都没你说的这么离谱。”花蝴蝶说。
“明月赌坊的坊主亲口告诉我的。”
“你见过她本人了？”花蝴蝶问。
“算是见过吧。”
“见了就是见了，没见就是没见，算是见过什么意思。”
赵雨茹自己说出来都感觉荒唐，“坊主她……是一只招财猫。”
“什么玩意？”
“就是，明月赌坊的会客厅主人位有一尊黄金招财猫，唐宛竹说它就是坊主，还对着它说话。我听不到招财猫的声音，但是唐宛竹可以听到，她就给我转述坊主说的话。”赵雨茹如实说道。
花蝴蝶听完，一脸复杂的神情跟翠玉对视一眼，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被她们耍了吧。还招财猫……笑死了。”
“我都不认识她们，为什么要耍我。”赵雨茹不明白。
“白玉娘子和明月赌坊的坊主交情不浅，你不知道，那白玉娘子就是千面教的人。所以坊主肯定和千面教脱不了干系，说不定那就是一个千面教的窝点。你被他们耍了很正常。”
赵雨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当时唐宛竹的表现太正经了，她很难不相信。
“可是，她给了我一张明月赌坊的金帖啊，这总不能是假的吧。”
“金帖子？我看看。”花蝴蝶有些惊奇。
赵雨茹便拿出自己的金帖子，接着她忽然想到这里面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花蝴蝶已经迫不及待从她手里把帖子抢过去了。
她认真看了一会，确定道，“是真的。你怎么会有明月赌坊最高级的帖子？翠翠身为翠云楼楼主，都只拿到了银帖子。”
花蝴蝶把帖子还给赵雨茹，赵雨茹接过来赶紧收好，她松了口气，幸好对方没打开看。
“不知道。唐宛竹给了我就收了。”
“她没有说什么？她为什么给你金帖子？”花蝴蝶追问。
当然说了，因为赵雨茹是白玉娘子的朋友，自然就是坊主的朋友。坊主的朋友值得最高规格的礼遇。
但是在花蝴蝶这么一位嫉千面教如仇的人跟前，赵雨茹肯定不会照实说。
赵雨茹眨了眨眼，表情极其无辜迷茫，“不知道啊，她们可能看我骨骼惊奇，有利用价值吧。”
“唐宛竹让你去找吸魂功，她说去哪找了吗？”
“回龙山脚下。”
花蝴蝶微眯着眼睛，手指摩挲着下巴，满脸一副我倒要看看千面教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的表情。
“我跟你去。”她忽然说道。
“啊？”
旁边翠玉高兴地说道，“正好，小云姑娘身体弱，有小歌陪着，路上会很安全的，我也放心了。”
不是，你怎么就放心了？跟这人在一起简直羊入虎口，她赵雨茹岂不是更危险了。
赵雨茹心里一万个不同意，但是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拒绝。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花蝴蝶竟然会做出这个决定。
“……你不是说过，再帮人就是小狗吗？”赵雨茹说。
花蝴蝶幽幽叹气，“既然誓言已经破了，只好当狗当到底了。大不了以后再重新发个誓。”
赵雨茹:“……”
您这底线这么灵活的吗？誓言随便起的啊。
她忽然想起来，“你早上去明月赌坊，其实是去抓千面教的人吧？”
花蝴蝶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不过那里面人人都戴着面具，实在不好辨别。我又不能随便掀开人家的面具看。这明月赌坊的坊主肯定是千面教的人，想出这么狡猾的办法。”
一边是处心积虑抓人，一边是自己送上门。赵雨茹的运气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差了。
她暗暗想到，路上得找机会赶紧溜走。
赵雨茹又说，“我听那坊主说，当年石听南从回龙山下找到了吸魂功，他回家后心智失常，把自己和妻子都杀了。我想这吸魂功可能在石听南家里，不如先去那里看看？”
“希望不大。石听南家很穷，就几间小屋，有吸魂功的话早被人拿走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那房子肯定都塌了，我们去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赵雨茹也觉得石听南家不会有什么发现。回龙山下是烟波客到过的地方，那里肯定会有一些痕迹。
她只是想把花蝴蝶从身边支走。
“要不我们俩一人去一处？”赵雨茹试探说道。
“那怎么行？万一千面教派人跟着你呢？”
“他们跟着我干嘛？”
“万一你拿了吸魂功就跑了呢？”
“那不可能，我找吸魂功只是为了疗伤，他们想要给他们就是。”
花蝴蝶幽幽说，“他们可不会这么想。”
翠玉站起来，高兴地说，“我去叫人给你俩准备行李。”说着就出门了。
留下赵雨茹和花蝴蝶两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沉默许久，赵雨茹忍不住问，“你就非要和我去吗？”
“不然呢？”花蝴蝶反问。
“你既然怀疑明月赌坊有千面教的人，守在那里不是更简单。”
“只是怀疑，我还没有实质性证据。再说，赌坊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守卫，很难办啊。”
“那你跟着我干嘛？我又不是千面教的人。”
“反正最近没事，全当出去散心了。”
“你散心能不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我看看这个明月赌坊的坊主到底打的什么鬼名堂，她们找吸魂功干什么。”
花蝴蝶忽然盯住了赵雨茹，若有所思，“你怎么这么抗拒与我同行，难道……”
“只是我向来独来独往，爱好清静，不喜欢被人打扰。”赵雨茹保持着表情的镇定，赶紧说道。
“放心，我不打扰你，远远跟着就行了。”
这狗皮膏药死活甩不掉了还。赵雨茹得想办法让她知难而退。
她一转攻势，反问道，“你该不会也盯上了吸魂功吧？”
花蝴蝶想了想，“这功法对我没什么用，不过听传言说得那么邪乎，看一看也无妨。”
赵雨茹心想，这人对曾经残害无数武林人士的邪门功法竟然毫无抵触排斥之心，这人估计也绝非善类，自己要小心提防她才是。
赵雨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警告她，“我跟你说，这个东西碰不得。别人会把你当成怪物群起而攻之，你会成为武林公敌的。”
“武林公敌？”花蝴蝶咂摸着这个词。
“是的，后果很严重，你要想清楚。”
“……早就习惯了。”
“啊？”
“我是说，管别人怎么看呢。”花蝴蝶看向赵雨茹，“你害怕了？”
“我肯定怕啊，但是我命都要没了，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那不就结了。如果你真找到了吸魂功，学会了这门功法，到时候就是别人怕你了。你还担心什么？”
赵雨茹心想，等我学会了，第一个先把你吸干了。
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翠玉拉住花蝴蝶的手，“小歌，我房间那个笔架坏了，你帮我看一看。”
“坏了换一个就是了。”
“你跟我来嘛。”翠玉拉着她，示意她跟自己走。
花蝴蝶于是跟着翠玉进了屋，两人走到屏风后面，翠玉压低声音，担忧地对她说，“小歌，你一定要盯紧了小云姑娘，千万别让她误入歧途。这吸魂功不是个好东西，小云姑娘好好一个人，可不能被毁掉了。”
“这跟我什么关系，是她自己选择的，我又不是她娘，哪里管得着她。”花蝴蝶一脸不在乎。“再说，你不也没拦着她吗？”
“她是翠云楼的客人，我不便多说什么扫了她的兴。可是练吸魂功的人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我不忍心看到她变成一个六亲不认丧心病狂的疯子。”
“那你不看就是了。”
“小歌……”翠玉拉着她的手，央求道，“虽然小云姑娘不是我们自家人，但她是个好人。”
“好人是什么稀缺品吗，天底下好人有的是，好人必须有好报吗？”花蝴蝶一脸冷漠。
“翠翠，你顾好自己就行了，少操那些没用的心。赵小云的身体你也知道，她不练邪功就是死路一条。你难道希望她死？”
“这……”翠玉纠结着，“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有倒是有，但是还不如死了。就是把她身上的内力全部废掉，但是这样就打破了内力和毒的平衡，不知道那些毒会不会反噬。”
翠玉欣喜道，“这方法不错，没有武功不要紧，至少人还活着。”
花蝴蝶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翠翠，你才是活阎王吧。不说过程有多么痛苦，把一个人几十年早起贪黑辛苦练就的功力全部毁掉，那比凌迟了她还痛苦。”
“哎……”翠玉皱着眉，不知道说什么。
“翠翠，你就别管了，也管不了。剩下的就看她造化了。”花蝴蝶转身往外走，“该出发了，别让人家一直等着。”
赵雨茹看到两人终于从屋里出来，松了口气。
翠玉满脸愁相地望着自己，赵雨茹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事，翠翠的笔架修不好，她心疼呢。”
“啊，要不我试试看？”
“不用，回头换个新的就是了。”花蝴蝶拉着她，“快走吧，别耽误事了。”
“……好吧。”
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沿街商贩此起彼伏地吆喝叫卖。今天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赵雨茹顿时内心充满希望。
自己一定可以心想事成的。
走出老远，赵雨茹无意间再回头，翠云楼只能依稀看到轮廓，而顶楼窗口有个模糊的绿色人影伫立着。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