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受到极度惊吓时总是手脚行动比脑子快。
即使前方是另一个未知的恐惧。
在场宾客大部分没见过这种场面，纷纷慌不择路随意进了就近的石门。
有的人刚跑出二十步路就一脚踩空，坠落入洞窟暗流中，转瞬就不见人影。
有的人触动石门内机关，箭矢从洞壁上方射出，将来人射了个底穿！
有的人安全进了石门，往前摸了百来步正暗自窃喜，就迎面撞上一股白色瘴气。这股瘴气腐烂腥臭，没过多久，洞道内的人脸上就腐蚀溃烂渗出黑血，不久后便没了生气。
“跟我走！”
元白混乱中拉住李青衡就往北门奔去。
旁边有人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看见二人逃走，想也不想就紧跟在二人身后。
白色瘴气逐渐蔓延到堂内，离得近的几个人连续中招，捂着脸倒在地上翻滚。
剩下几十个尚在桌子底下发抖的宾客，哪里还顾得上面子和仪态，拔腿就跟着元白退入北门。
众人前脚进了北门洞道，后脚石门就轰然关闭。
几十人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元白领着李青衡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战战兢兢跟在后面，谁也不肯越过二人。
没走出多远，前方就想起了一阵脚步声。
“等等。”
元白拉着李青衡贴壁站立，后面的人听见二人突然停下脚步，也手忙脚乱靠在洞道两边。
“谁！”
前方响起一个声音。
众人惊得连连往后扑。
又是一阵沉寂，洞道内杂乱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郎君。。。郎君是不是龟兹香料行安家，安善善？”
过了一会儿，对面的人带着浓重的龟兹口音回道：“正是！”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这人一把把面具扯下，啐了一口：“他娘的，吓死老子了，以后打死不来凑这鬼市的热闹了！”
其他人面具还在脸上的，也纷纷拆下面具透气。
毕竟今夜遇到要命的危险，大家也不用再避讳了，谁还不知道谁。
两拨人群摸黑聚在一起，决定一同往前探路。
众人分列两边摸着石壁一步步缓慢向前，可是没过多久，大家竟然又撞在了一起！
一阵骚动之后，大家突然反应过来。
这他娘的是入了个封闭死穴啊！
几十人兜兜转转连续试了几次，不管往前还是往后，最后的结果都是撞个满怀，仿佛鬼打墙一般。
“我们不会全部死在这里吧？”
“难说，外面已经死了好些人了。”
“我第一次来，怎么就遇到这种事了。见鬼！”
“难道天光墟被司刑寺的人盯上了？”
“官府要的是那劳什子药草，不至于平白害人性命。况且那个凌少卿我见过，不像是嗜杀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康郎君不要被他的表面迷惑了。”
大约是被人识破声音，前面的人尴尬地咳了两咳，闭上了嘴。
元白嘴角微微上挑，在黑暗中看了看李青衡。
后者好像感受到目光，亦朝元白看去。
“不是我做的。”李青衡低声解释。
“我知道。”元白微笑回道。
“大家先别吵，仔细听！”
一人沉声喊着，正是方才以三百金买下波斯金杯的翟四郎。
众人一听，渐渐安静下来。
只听得前方的黑暗里传来幽幽的呜咽声，忽远忽近，婉转曲折.有时像妇人低声哭诉，有时又像野兽咆哮，有时大笑，有时又大哭，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洞内众人有意无意挤压在一起，屏住呼吸。
翟四郎亦默默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可不想在这地底下悄无声息的死去。再过一月就是父亲生辰，他都没有跟父亲道别。
元白悄悄将一枚小药丸递到李青衡手里。
“口含，不用吞。”
李青衡有些犹豫。
“薄荷珠而已，不用防着我。刚才进来我就感觉洞道里有股淡淡的香味，现下安静下来味道更浓了。你把薄荷含在嘴里，以防万一。”
“嗯。”
李青衡把小药丸塞到嘴里，一股清冽的香气灌满颅顶，让人灵台瞬间清明。
诡异的声音持续了约半刻钟，然后终于消停。
众人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洞内突然又起了一阵湿答答的水雾，伴随着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什么玩意儿，黏黏糊糊的。”有人嫌弃叨念。
这时前方突然起了一道光亮！
光亮逐渐扩大，暗黑洞窟消失，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只见殿前有一泉清池，红鲤穿梭于莲叶间，又有仙鹤站立其中抖擞软羽。
清池的上空，数只火凤正展翅飞舞鸣叫，声音清脆悦耳仿佛天籁。
前方漫天彩霞萦绕，殿门里，隐约可见诸天神佛列位莲台。
丝竹乐起，众天女踏云而来，落在清泉之上起舞，璎珞华美，衣炔飘飘，在场的人看得如痴如醉。
有人试探着上前一步，伸手刚要够到天女裙带之时，天女突然消失，洪钟随之敲响。
“铛铛铛。”
钟响三声，震耳欲聋。
佛陀声起，声大如雷：“殿下何人？”
方才僭越的那人吓得两腿一软，当场下跪：“甘州石有德，拜、拜见佛祖！”，说完又连磕十个响头。
“尔有何诉求？”佛陀问。
石多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兴奋地瞪大眼睛抬起头来，又不敢直视佛祖，随即立马伏低道：“有，有诉求！信徒一生走马商行，聚财富无数，四处捐窟造佛，只求往生极乐！”
佛陀垂眸静默片刻，随后应允：“可。”
在场的人这下再也忍不住，纷纷痛哭流涕争相跪拜，向佛祖祈祷、忏悔。
有人求财、求子。
有人求官、求长寿。
有人双眼通红开始忏悔，念起佛经来。
佛曰：“尔等需入往生泉，洗尽红尘俗世，方可参悟佛道，成全愿望。”
往生泉，即众人眼前这方清池。
石有德大喜，脱掉外袍率先跳入泉中，惊起几尾红鲤。红鲤幻化为烟弥漫入泉水，渐渐将泉水染成一片红。
后面的人见了，亦争先恐后跳进池中。
大家沐浴着佛的光辉，在池子中越洗越卖力，越洗越感觉身上黏黏糊糊。
元白往外一步，悄悄挡在了李青衡前面。
李青衡只听得洞内几十人疯癫痴笑，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这些人嘴上念念叨叨，好似在读佛经。
却哪里有什么极乐宫殿，分明还是一片黑暗的困境！
“是幻境。”元白侧头沉声道，“趁这些人发疯，去中间试试看。”
李青衡心领神会，在元白的掩护下走到洞腔中间闭眼打起坐来。
元白将身上仅有的几枚薄荷珠捏碎，强行塞到众人口中。
片刻后，这些人终于消停下来。
“如何？”元白问。
“在我右手方，地面往上一尺，有风传出来。”洞内不能视人，他便试着将眼耳封住，用身体感知。
果不其然，洞窟并不是完全封闭，尚有一丝裂缝传出风来。
元白顺着李青衡指的方向一寸寸摸索，果然摸到一条裂缝。
他用力一按，石块松动，竟真露出个小洞道来！
“找到了！”元白欣喜。
李青衡往里面看去：洞道有一定长度，尽头透着微弱火光。一阵风从里面灌出来，忽大忽小，刚刚诡异的声音应该就是出自这里。
元白环顾周围，这些宾客服了薄荷已经沉静下来，现下三三两两倒在地上有气无力。
他心下流转，狡黠道：“我们先走！”
“他们呢？”李青衡回头看。
“不用理。我们两个保住命就行。”
“不行！”李青衡脱口而出，他看向元白，眼里有一瞬间的失望，“你是医者，怎能如此心狠？”
对方面上已经恢复以往的淡然，嘴角甚至带着一点戏谑的笑。
“你！”李青衡这才反应过来。
“开个玩笑而已。你先进去。”随后元白朝后面沉声喊道，“听好了，还能动的，都跟我爬出去活命！”
翟四郎正浑浑噩噩，听到这句话犹如抓到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扶着石壁站起来。
在场的但凡还能动弹的，都拼尽全力跟二人爬进了小洞道。
元白慢慢跟在李青衡身后爬行。李青衡身形高大，在洞中行进得十分艰难，元白跟在后面不自觉的轻笑出声。
李青衡皱着眉头回望：“你笑什么？”
元白止住了笑，一本正经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着狗鼻子爬狗洞，倒也合情合理。”
“。。。”
洞道尽头仍旧是一处巨大洞腔，比天光墟正堂还要高大。
石壁被凿刻得光亮，十几根火把□□燃着，一条暗流穿洞而过，消失在洞腔另一头的细缝中。
洞腔四周又分布着多条岔路洞道，仿佛盘丝洞一般。
元白看着四周的岔路，忍不住骂道：“这天光墟的主人莫不是耗子变的吧，这么会打洞。”
李青衡看向元白，轻叹一声，皱眉将后面的人接应出来。
数十人原地休整，元白帮众人查探伤口，又指导大家将衣角撕成布条用于压伤口止血。
李青衡面上假皮被箭矢射中，早就外翻变形，他索性将假面卸下，露出真容。
方才第一个跪拜幻境的石有德离李青衡最近，他一脸惊悚地看着李青衡卸下面皮，张大嘴巴结结巴巴道：“你、你是那个司刑寺的官！”
“什么？！”众人惊呼。
“石大郎，你是在若羌做生意的，又不常在沙州，你怎么认得他？”有人问。
“我在蓬莱阁玲珑宴听人说道，远远望见过一眼。”
众人听得纷纷往角落里挤。
他们顶风参加天光墟鬼市，不是不怕司刑寺官员，而是因为长期在陇右道边郡，与洛阳上层官府打不到交道，体会不到京师朝廷的威力。
翟四郎听曹家五郎提起过凌越。
玲珑宴那日他因感染风寒未去参加，事后听闻司刑寺少卿也在场，后悔得不得了。他眼珠一转，带头先安抚道：“诸位莫怕，凌少卿方才才救了我们，是我们的恩人才对。”
“说、说的是。少卿，我是第一次来这，保证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事。”有人着急表态。
“我们并不知道天光墟这次会出售霜羽青兰，要是知道，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来这。”
“求少卿搭救我等出去。”
“是是是，求少卿搭救。”
这些人八面玲珑，话风转得极其快。
李青衡不想答话，拿起火把走向其中一个洞道。
谁知他刚起身走两步，一支箭矢破空飞来，钉在他脚下！
箭尾震的发颤，发出嗡咛声响。李青衡立刻灭掉手中火把，翻身滚入暗处。
紧接着洞中又是一阵箭雨直指李青衡，众人惊得四散奔逃。
不知是谁慌乱中喊了一句：“他们的目标是司刑寺那位！”其余人立刻心领神会，纷纷找了角落挤作一团，与李青衡隔开五十步有余，仿佛地鼠一般。
李青衡一直在暗处躲闪，持火棍格挡箭矢。趁第二批箭矢上弦的短暂空隙，他拼尽全力奔入最近的洞道。
可刚没跑几步，脚下一松，竟跌入一道石缝！
李青衡反应极快，立马摸到袖中短刀！在抽出短刀的瞬间，他瞥见元白飞奔而来。
心中一动。
李青衡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任由自己下坠。。。
“李三郎！”
元白大惊，扣动袖中扳机，两条丝线左右交缠飞出。
“叮！”
一声清脆，尾钉插入峭壁三分，尾翼展开，牢牢钉死在石壁中。
他拼死抓住李青衡，二人被惯性弹开，又重重摔在峭壁上！
李青衡闷哼一声，一口血喷出来，将石壁染红。
头顶有脚步声渐渐靠近，二人屏住呼吸，不敢再动一分。
来者脚步声密集，约七八人，到石缝旁突然就停住了。其中一人往缝隙深处望了望，见底下黑暗不能视物，于是拾起石块扔下去，只听得咚咚几声，石块到底。
“头儿，要不要下去查探？”
“你！还有你！下去看看！”
二人相视一眼，李青衡心中气血翻涌十分难受，无奈上头有追兵，他只能紧紧闭口，强行将血气压了下去。
只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两名杀手攀石而下。
几枚小石子被踩落，其中一枚略过元白手背，划开一道血痕，元白眉头微皱，五指紧了紧。
血线聚成血滴，不一会儿就要滴下来。
头上两个杀手身影已可见！
李青衡单手牵起衣袍角，“啪！”血滴落入衣袍，浸开一朵红梅。
元白手上的血越流越多，转眼就将二人手掌包裹。李青衡抬头一看，元白已经满脸汗水。
“小心点，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其中一个杀手问道。
“好像有一点。。。”
李青衡吃力抽出短刀握在手里，额头亦渗出了汗水。
眼见两个杀手越来越靠近，就在一丈开外，李青衡手握短刀正欲动作，突然一阵弓弦声，头上摔下一个人，哀嚎着将上面两个杀手同时挂落！
趁着混乱李青衡快速将短刀插入峭壁，一时缓解了二人重力。
十余人脚步迅速赶到，头上似乎起了混战，砍杀声不断。
横刀火花溅起，时不时将洞壁照亮！只听刚刚带头的人大喊“灭火！退！”
于是洞内很快再次陷入黑暗。
双方打斗中，石缝中又跌落下两个人，嚎叫两声到底很快便没了声气。
片刻后，头上众人脚步走远。
元白手掌有了几分松动。
“放手！”李青衡沉声道。
元白刚要开口，峭壁石块松动。
“轰隆隆！”石壁坍落，二人坠入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