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叁
方才在马车里，重伤的尚玄虽已得了医官的临时救治，但刚刚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出手替我挡下一箭，奋力起身致使腹部伤口再度撕裂，眼下血流不止。
我盯着他汗涔涔的染血面孔，妄图看出他的真面目来：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强撑——此人不可小觑。
必须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牢点。
于是我示意他和我同处一室。
没反应过来的医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啊？啊！……我啊？”
我：“……你身上那位。”
他身上那位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并没说话。
晚些时分用过陈老板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宵夜后，我巡视了一圈客栈布防，见队里皆安顿好，这才返回自己的那间房间。
和亲卫交换了眼神之后，他拱手告退，回到自己房内，剩下我和尚玄默然相对。
今夜他并没有下楼到大堂与我们同食，只让伙计送了点清淡吃食到房门口。
我锁好房间的门窗，转头问他：“伤势如何？”
他已然换好客栈老板备用的伙计灰布旧衣，稍微包扎了伤口，但那张染血的脸却没有洗净，只留一双锋芒毕露的凌厉双眼。
男人依然冷着声音，惜字如金：“尚可。多谢。”
客栈内的床榻很大，我与他各分一半。
夜里寒凉，我枕着轻甲合眼思忖今日之事，半寐半醒之际听见身旁轻微响动。
下意识握紧身侧手中的短剑，我屏息细听。
“呃……唔……”
似乎是隐忍又痛苦的呻吟，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
我顿感不对，连忙起身用剑柄戳了戳背对着我的尚玄：“你怎么样？”
他没回应，却又发出一阵断断续续虚弱的气音。
我翻过他的身子，就见他浑身战栗，打颤不止，惨白月光下他的额上已然细汗涔涔。
我以手试温，才发现此时此刻这人的额头烫得惊人，而且包扎处理好的伤口也正汩汩渗血，看着十分吓人。
我赶忙翻身下床点起夜烛，将房内提前差人备好的药箱取来。随即将男人的身形扶好，想也没想就伸手掀他的衣物。
——哪知这店家准备的衣物太过脆弱，竟一下子被我不小心扯破了。
我：“……”
来不及思索过多，我循着伤处开始二次处理。
或许是我的手法有些强劲，折腾之际，尚玄呼痛而起：“嘶……”
看清了在他身上摸索的是我后，他的眉头就没有松开：“……你、你……”
“你发烧感染了，我在救你。”我体力也快告罄，边喘气边回应，“不用谢。”
尚玄咬紧下唇，似乎是要将痛楚统统吞下肚中。
“不必忍着，痛就喊出来。”
他肮脏的面庞上汗如雨下，血污顺着他高挺的鼻梁缓慢落下，挂在他因为疼痛而不经意昂起的紧绷下颌，像是军中碰撞的酒器肆意狂乱中洒出的酒液，浸湿了蒙昧又冷冽的夜色。
……
片刻后，潮湿又滚烫的浓重血气终于在寒凉的夜风里渐渐消散。
尚玄再度昏睡过去，好在他已经不再高烧。
我亦虚脱地跌倒在地，看着被他弄脏的床榻有些嫌弃。
于是干脆顺手取了一张帕子，沾了点水往他脸上胡乱擦拭——
这一擦可不得了。
我看见了一张银白月色下的绝色容颜。
贰拾肆
隔日，尚玄悠悠醒转，见我神色如常地坐在房间内用餐，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伤口，以及……
破裂的衣裳。
“……”他欲要起身，却因为动作脱力，不小心再度拉扯住了上衣。
“刺啦——”
我朝食未毕，见他有些滑稽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失笑。
“……”男人面色不佳。
但自从昨夜得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之后，现下在我眼里，哪怕是多阴狠的表情，放在那样一张惊为天人的脸上，也显得有些赏心悦目。
尤其是晨间初醒，他的眸光尚没有昨日初见般那样锐利，像是沾染了一层蒙昧的雾气。没有高束起的乌墨长发披散在肩上，垂落在大敞开的胸前，犹如一副展开了画卷的水墨图。
注意到我的眼光停留在他脸上过久，尚玄摸了摸干净的脸庞，气压更低了。
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美男子，我的心情转好，招呼他来桌前：“老板准备了朝食，来一同吃吧。”
他只好将就着身上从胸膛前就被扯坏的两片，生无可恋地走过场似的扒拉两下，便不再理会，径直坐到桌前开始用餐。
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连用餐也这么优雅……啧啧，真是赏心悦目。
似是被我的灼热目光扰得不得安宁，他微微蹙眉，嗓音还带着昨夜的几分嘶哑：“你看我做什么？”
我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你真好看。”
“咳咳！！——”他猛地被呛到，见我凑近给他顺气，更是一掌就挥开了我。
我很无语：这小美人脾气还挺大。
“你做什么！”他被呛得面色潮红，怒意自眼中迸射。
我无辜歪头：“怎么了，我只是想帮你。”
“阁下帮我的够多了，”他冷冷回绝，面色不善，“你想要什么？”
我如实相告：“我还没想好，取决于你的价值而定。”
尚玄的喉间溢出一丝冷笑，“将军府好大的能耐。”
我忽略他的阴阳怪气，若无其事地询问：“尚玄，你是盛安人吗？”
“……”
“你是京中户口？”
“……”
“你在京中可还有落脚处吗？”
“……”
“家里几口人呀缺不缺粮米？”
“……”
“身手这么好，师从何处？”
“……你同谁话都这么多？”他终于抬了抬眼皮，不悦的目光扫来。
尽管我对自己在京的身份很是坦诚，但与眼前人建立起基本的信任却并不容易。尚玄始终对我保持该有的警惕，除了昨夜他不清醒时能有机会近他身，此外再无余地，连套个话都难，之后更是不知为何，开始与我保持距离。
看来如果要将此等高手（还是高颜值版）收编，的确不容易。
我颇为留恋地怀念了一下昨夜，还好临睡前在衣服扯破之处摸了两把。
“我在此处落脚，你若有事，便通传掌事寻我即可。”但还在尚玄算是言出必行之人，他从不离身的武器套中摸出一柄看似簪子一般的极细银饰，放在桌面。
我将此信物收好，又听见他的声音有一丝别扭：“咳，衣服……”
一拍脑袋，我笑道：“哎呀，我今早问过老板，说是店内的衣物也就多这么一套。不过还好我的人还多留了一套，我拿给你……”
于是我回身几步将昨日未曾上身的一套素白女装取出，比划比划了拎至他跟前：
“你试试——”
尚玄沉着脸转身就走。
他正要拉开房门，却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警觉之中，他猛地后退，撞上了拿着女装欲要上前寻他的我——
“小主人，客栈老板有急事禀告——”
房门被尚玄不经意顺势拉开，而落入外人眼中的我俩，却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一身男装轻甲的我将女装罩在他已然毫无遮挡的胸膛前。
亲卫脸上挂着无欲无求的表情：“……小主人，看下场合吧。”
老板惊恐道：“小小小小将军朝安……小小小……夫人好！”
贰拾伍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忍不住在武器铺前放声大笑。
如今已是武器铺老板的陈氏，在了解到五年前的所谓“夫人”真相之后，恨不得自发承包尚玄一年的武器维修费用。
“……”已同我相识相交的尚玄虽面有羞赧之色，但也只是无奈地作势瞪了我一眼，默不作声负手快步走进铺子内。
——像一只被逮着尾巴的气炸毛的狐狸。
“等等我。”我笑闹着追上他。
我们二人同陈老板叙旧半日，将随身武器交付与他，承诺夕照时分来取。同样，我与他交代了那个不入流的刺客组织的事，让他近日帮忙应承。
午后，我俩并肩漫步在热闹的盛安王都之内，感受节庆即将来临的热闹氛围。
“盛安的天灯节要来了。”尚玄望着过路叫卖的行脚摊贩，忽然冒出这一句来。
“是啊，年末岁首，新旧更替，万物更生。”我附和道。
他侧过头望向我的眼睛：“你……今年打算同谁过？”
我故作不明所以地反问他：“那你去年和谁过？”
“你明知道我没有过……”
“我也是。”
他停住脚步，不愿相信似的望向我。见我神色笃定，不慌不忙，他似是有几分恼意。
“那我说，我要你的那一日，如何交易？”
我思索片刻，“抱歉，这一次我怕是没法做这个交易。”
“为何？”他皱眉不解。
我坦诚相告：“已经有安排了。”
他是盛安最大的情报头子，还是酒楼的挂名老板，不可能不知道我这次的目标。前段时日我甚至还将人带至他的地盘，因此也没有必要瞒着。
尚玄望着我的眼里，像是寒夜里凄楚萧瑟的秋草摇曳，最终归于默然。
许久，他略带失望的声音才传来：“看来，只有我一个人期盼着这个日子。”
他垂眸黯然的样子实在别有风情，连那双看似凌厉的眸子都仿佛染上不明的红雾，映着我无甚表情的脸庞。
饶是这么多年，这张脸依然看不厌，甚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都成为了一道引人入胜的风景。
于是我伸出手试探性地勾住他的小指：“天灯节又不止那一天别有意义，你想过我们可以另外挑一天。”
他抬眸看向我的目光里，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嗔怨。
“近来睡得如何？”
片刻后，尚玄忽然没由来地发问。
然而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就反手握住我的手掌，紧紧扣在掌心，力道愈发收紧。
就如在他酒楼弥漫着蔷薇花香的房内。
就如在他那张柔软又宽敞的休息榻上。
就如在他浸润了思绪和渴念的眉眼中。
“离夕照还有半日。”
他惑人的声音飘忽落在我耳畔，隔绝了一切熙攘和喧闹。
“不如同去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