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变故发生的前一刻，顾玉昭虽蒙皇恩随侍左右，却并没有挤到离皇帝最近的站位，她身前还隔了一个白发白眉、身量颇高的云鹤子呢。

离得近，嗅觉灵敏的顾玉昭闻到云鹤子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前调是一点淡淡的冰雪梅香，中韵混杂有道观打蘸经常使用的吉团香，尾调嘛……调制得十分勾人，却一时之间难以分辨是如何合制出来的。

顾玉昭近来正在与张掌柜研究市面上各种应季梅香的制法，再加上昨日刚与太子约定，要为太子合制一款以梅调为主味，却后韵持久特别的香膏，因而顾玉昭对于云鹤子身上的味道十分在意，一边分心琢磨其配方，不免离那道人稍稍近了一些。

此时，众人皆拥永昌帝于云台中心，云鹤子反常的落在了外围，而顾玉昭因为心里琢磨着合香配方，不由得离那云鹤子越来越近。

不料云鹤子猛地转身，稽首：“无量天尊在上，顾编撰，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玉昭微愣，回礼的同时，下意识道：“无量天尊，那可不行……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云鹤子沉默了一瞬。

他万万没想到，这家伙不按理出牌，客套话都不多说一句的。

白发白眉的紫袍仙人蹙眉半响，只叹一声，道：“小道远观顾编撰身罩一缕浅淡紫气，想是有福有道的有缘之人，近看却眉间有一缕血红，恐有近期有灾厄上身，若想破解——”

云鹤子一边说着，一边从袖袍中取出一香囊，道：“此乃我道天一观平安符，能佑有缘人心想事成，破除灾厄，还请收下。”

顾 (唯物主义战士) 玉 (见腻了类似把戏) 昭：……

顾玉昭一向深知，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路边野叔叔手中的糖也不要随便吃，更何况是封建迷信的一张破符呢~她又不是不晓事的小娃娃。

更何况，她今天接了信任之人的一条青玉貂尾押步，遇到了刚才那事，此刻正是对这些带香味的莫名其妙的赠礼心存警惕之时。

于是她一脸假笑的拱手道谢、一连串的谦虚拒绝、又一个挪步快闪离开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大豫朝‘下任国师’，赶紧混回了拥簇永昌帝赏鹿的人群之中。

但正因为被这个小插曲一打岔，就使得她并没有第一眼看见雄鹿惊厥的原因。

等顾玉昭看清情况时，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各种惊呼声、嘶吼声不绝于耳，有尖叫护驾的、有哭喊皇上的……状况百出！

幸好宫廷侍卫也并不是吃素的，在意外突发的第一时间便冲上前来，持械叉开了雄鹿，但因为永昌帝一句‘不得伤了祥瑞’，众侍卫只能团团围住，以人墙之势暂且隔档在疯鹿与诸臣贵族之间。

然而，糟糕的是，随着雄鹿的发疯嘶鸣，祭台原本占据四仪八相方位的那八个体积略小的铁笼，也突然疯狂摇动起来，山禽野兽的鸣叫嘶吼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梁西王长史一脸慌乱的指挥仆及驯师赶紧安抚那些笼中之物，绘有符箓吉祥纹饰的布幔也顾不得遮掩严实了，待顾玉昭晃眼一看！

赫！好家伙！那八个体积略小的铁笼，装的全是一些白毛白羽的活物！

之前半丝声响也未透出，也颇为奇迹。

若说白鹤、白狍、白猴之流只是在笼中上蹿下跳，显得过于焦虑了一些之外，另有两笼各装有一匹白獒、一匹白虎！就显得惊悚多了！

一旁是八位驯师围着笼子忙活安抚，一旁是侍卫们持木械，一寸一寸缩小包围圈，正逐步的控制住正在发疯猛撞的公鹿。

至此，这场天降祥瑞的把戏，立刻变成了滑稽的惊悚戏。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已经安全避到云台里侧的永昌帝甩开搀扶的内监，还命从人传话再次晓喻众侍卫——

“皇上有旨，不得损伤祥瑞！”

“皇上有旨，不得损伤祥瑞！”

“皇上有旨，不得损伤祥瑞！”

这实在是一道让人无比糟心的皇命，侍卫们困住公鹿的势头便不由得缓了一缓，这一缓就出大事了！

发疯中的雄鹿一个用力，就挣脱了包围圈，尖利的鹿角挑破了一侍卫的肚子，当场见了血！又撅了几下蹄子踢晕四五个侍卫，包围圈就被破开了！

角上挂血，眸色血红的雄鹿，喷着粗气，直冲着永昌帝而去！侍从内监们慌忙阻挡。

此时，安西王长史终于气喘吁吁的拽着一个黝黑瘦小的驯师上场，只见那驯师掏出一支碧绿的哨箭，一口气吹向发疯中的公鹿，公鹿中箭倒地!

那鹿的后腿不停抽搐，但眼睛还睁着，还在低低哀鸣。

深知这白鹿祥瑞的意义，王长史噗通一声跪地解释，此乃迷药，于祥瑞温和无害。永昌帝一脸糟心的挥了挥手，王长史立刻一边磕头谢罪一边退下了。

恰此时，场中又传来几声惊呼哀嚎！

原来，那八个铁笼不知道怎么被撞开了，那些白毛白羽的‘祥瑞’裹入了这场混乱，现场惊慌甚众，但由于之前的皇命，侍卫们只能驱赶控制，却不敢下死手。

现场一度僵持不下。

观礼台上的太子，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挥手对周良弼命令了几句。

周良弼称喏，便利索的带人跳下了观礼台，加入对抗‘祥瑞’的侍卫们。

太子的人一出手，便干脆利落的擒住白鹤的长脖，一个扭断便扔掉在一旁，又一刀砍杀白狼的头颅，另有三人手持长枪，合力制服力大凶狠的白獒！

如此种种，除了白鹿之外，场中只剩那头三岁左右的白虎还活着，凭借力大灵巧与众侍卫们周旋。

噢~不对，仔细来说，那八笼中的白色祥瑞，除了白虎，还有一头脸盆大小的四脚陆龟。

那陆龟自然也是白色！

只见这只白龟慢吞吞的在场中晃荡，由于这水扁畜生显然十分无害，便没有侍卫搭理它，任它晃悠悠的爬过这一片混乱，找到一个角落安静的呆了下来。

至此，场中情势再次勉强控制住了。

所有人又松了一口气，脸上或多或少的都露出几丝庆幸的神色。

只有永昌帝，瞧着满地的‘祥瑞’尸体，瞧着被暂时迷晕倒地的‘仙鹿’，一脸愠色，甩袖喝骂了几声：

“逆子！”

“逆子！”

“他就想气死朕！”

因为人群的推攘，顾玉昭此刻代替一位慌乱中受伤的内侍，正扶着顾贵妃的胳膊往后退，她离永昌帝极近，自然也听清了皇帝的低声喝骂。

此刻聚在永昌帝身旁的臣工们，其实也都听见了。

但大家都十分默契的装作没听见，并瞬间把脸上庆幸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

顾玉昭借着照顾顾贵妃的便利，极快的仰头看了一眼观礼台上孤零零独自一人的太子。

太子临风而立，单手扶栏，在这片混乱与狼藉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远远的一眼，顾玉昭根本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她低下头，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

这时，皇帝的銮驾到了，彻底失了兴致的永昌帝挥手命众人散了，自己则在一个小内监搀扶下上了銮驾，顾贵妃自然也随后登上，得了特许的顾玉昭，也跟着上了銮驾。

她规规矩矩的跪坐着，回着永昌帝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

琼华殿的御道狭窄，皇帝的銮驾行在前方，侍卫骑着高头大马，只能前后开道护卫。

而那头昏迷中的雄鹿被捆缚四肢，抬上临时拼凑的一具担架，隔了三匹马的距离，由宫廷力士抬着，跟随在皇帝之后。

銮驾上兴致缺缺的永昌帝想听书，便命顾玉昭挑一些史籍中有关仙鹿的典故，讲一讲，权当解闷儿。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皇帝对于‘鹿’与‘祥瑞’的痴迷还没过劲儿。

顾玉昭总觉得自己缺乏了某些关键信息，才始终把握不住永昌帝命她谈‘鹿’的诀窍和玄机。

究竟、缺了什么……信息呢？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模模糊糊的灵光，那是前一刻有臣子建议皇帝选取‘贤臣’为祥瑞执礼去尘……

所谓‘贤臣’——

怎么着也是有功、有德、有政绩的名臣宿老，顾玉昭非常有自知之名，她知道自己虽有几分流传在外的浪荡文名、但‘贤臣’两字、无论如何也拍马难及……

究竟、为什么呢……

“唉、陛下，您想听什么样的典故呢？”

见她略有走神，顾贵妃皱眉，侧身依偎着永昌帝，面上看着是在娇声询问帝王心思，实际意在提点顾玉昭。

顾玉昭立刻一激灵，朝贵妃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立刻把注意力拉回了当下。

永昌帝十分给面子，笑着拍了拍贵妃娇嫩的小手，懒言道：“择二三趣闻，贵妃爱听就好。”

顾玉昭定了定神。

还好，有此前顾仁淮的提点，她十分清楚——

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

猜猜，这次永昌帝会不会又有一道‘砍头题’，在等着顾小探花呢？

*

——[碎碎念]——

昭昭缺失的一个重要信息，就是——对永昌帝而言，她本人就是一个“祥瑞”，还是被天一道扶岾论证过的，足以统合三国，影响大豫三代传承的天赐贤臣。

这就是信息壁垒啊。

若被她知道了，凭她顺杆儿爬的本领，一分颜色就能开七分染坊最后开成连锁经营的性格，这文就会变成爽文走向了。

唉，可惜作者没那么轻松的把这个算不上金手指的金手指放给她。

但这个信息也不会延迟太久，她迟早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