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彻夜畅聊,一夜未回。
富贵咂了咂嘴,迷迷糊糊闻到烤肉的烟火味——
“醒醒,别睡了!”
“一边去,肉还没烤好呢~”
一女声好笑道:“火烧屁股了,直接吃烧猪吧!”
他立马挺身,半梦半醒问道:“哪儿的烧猪?”
听到人声,怀风已有了三分醒,女子又在她耳边低语:
“小姐,快醒醒……”
“……”
没反应。
一旁,男子的声音冷冽而清晰地传来——
“回家了——”
一个骨碌,她已经睁开双眼,口齿清晰:
“什么时候?”
七喜凉凉道:“骗你的!”
“好你个七喜,”她正欲越过阿奴,追上前去,隐约有什么不对劲——大白日的,堂内空无一人;听不见校场上武生的呐喊。
推开一扇木窗,一股颇为浓烈的烟味扑鼻而来,天边一角有灰烟弥漫,如同水墨一般,晕染了苍凉的天空。
怀风倏地转身,心中有数——
“走水了?”
富贵一听“走水”,大惊失色道:“走走水?怎么会这样呢……怀、怀风,咱们也该走了!快——”
七喜按住他的肩膀,冷静道:“不是这儿,在御街!”
“准确地说,是瓦市。”
阿奴一说,怀风便有了印象——
她曾说过,自幼和爹娘在瓦市谋生计。历来,瓦市是城中的庶民买卖杂货、妓乐谋生的地方。房屋的前排灰瓦白墙,后里皆是茅草屋,供人起居。
此处与御街相连,一连十余里地,有八万户人家,数十万人口——多是寻常百姓,普通布衣。
怀风看向她,担忧道:“我记得……阿奴的家在那儿。”
阿奴心下吃惊,随即又道:“小姐还记得……如今,奴婢的爹娘都走了,不知算不算一件幸事。”
怀风轻轻摇头,上前握住她的手。
“你们在说什么?”
王瞩睡眼惺忪地问。
一场火烧了百余丈,所到之处,皆一片狼藉。
幸存者再也坐不住,打包了贵重物品,暂时在酒坊、教坊落脚。一时之间,人们奔相互竞走,刚被呛得咳嗽连连,又在地上滑了一跤——
整座临安城热闹非凡。
五人出行,尚在街尾,烟雾已呈遮天蔽日之势。
王瞩傻眼,没想到一觉醒来,天都变了——
“这烧了多久了?”
“奴婢听人说,不到四更。”
“快十个时辰,防隅军干什么吃的?!”
瓦市骤然起火,火势窜然上天。恰逢近日春寒料峭,整个西湖湖面结冰,城内河道干涸,只剩下昔日的储水。
怀风看向天空——
是了,连日的风雪停了。
正逢,巡检的官兵沿途驱散人群——
“去去去,散了散了!”
“该干什么干什么……”
“不许妨碍公务!”
浑厚的声音耳熟得很,她闻声望去——
此人,不正是萨满入城时的“大胡子”嘛!
他气喘吁吁地上了众安桥,两手提着木桶,没了头盔和铠甲,一身的皮肉仿佛刚从河里打捞起来。
陡然一空,他回身——
是一面容冷峻的精瘦少年,他年纪不大,却透露出可靠、老练之感。
一少女从他身后探出,面容清秀、笑容可掬——让自己一肚子急火也好些了……
“誒——是你们!”
“大叔哈哈……”
“你们怎么在这儿?”
“不止是我俩,”怀风回头,介绍道:“还有我的同窗好友!”
几人碰面,相□□头。
“把木桶给我罢!”
大胡子没说两句,便赶忙要走。
“大叔,你暂且歇歇,我们替你一程!”
富贵去拎一只木桶,“哎呀”放下了,王瞩白了他一眼,轻轻松松提了起来……
“这感情好!怕就怕——”
“怎么了?大叔来这儿灭火……”
“欸,你看这火势……防隅军哪里还防得住!这次连大内禁军都出动了,皇城司负责统领,何况是我们这些小兵小将!”
六人随人赶路,七喜王瞩脚程快,其余在后——
阿奴奇怪:“听说,一开始火势不大,怎么会一夜之间烧成这样?”
“这——”
大胡子迟疑道:“我也不大清楚,昨夜里冷,烧火取暖哩……一家子都死了,连带成这样了。”
“一家子——”
大胡子点头道:“还有个孩子。”
远远地,一声声报信似的——
“糟糕,没水了!”
“前面的,没水了!!”
几人值是一惊。
“完了——”
大胡子哀嚎道。
怀风脱口问道:“那这水——”
“凿河道凿来的!”
临安城内有四条河道,方便城中百姓取水生活。一旦河道完全冰封,岂不是……
气氛愈发沉重。
富贵心怀侥幸,天真道:“禁军都出动了,大不了去西湖!去钱塘江取水——”
王瞩忍无可忍道:“钱塘江在城南,这里是城北!”
“那西湖……”
大胡子摇头,回道:“老天爷不赏脸,也难!嘉泰元年城内就有一场惊天大火——”他张开五根指头,继而道:“足足烧了五天四夜!整个临安城以北被烧个精光!”
愈靠近御街,愈发难以行进。
火势顺道一侧焚烧开来,火光笼罩在昏暗的烟雾中,隐约的惨叫声挣扎着,仿佛要冲破大火的束缚。水花洋洋洒洒,一下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这下,止也止不住的尖叫声,随着霹雳作响的火花一齐冲上九天大地——
不好,西北风!
各自打道回府。
怀风、七喜和阿奴三人回府邸——
“七喜,你说水运仪象台能不能派上用场?”
怀风回头,七喜眼底浊红,想必是烟熏的。
她接过阿奴的手帕,取下腰间的水囊袋,把手帕打湿,亲手给七喜擦拭。
阿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苏老的仪象台?”
“嗯……”
“小姐,水运仪象台是什么呀?”
怀风凝眉,思索着该如何解释——
“它嘛,既能观测天象,还能报时!厉害的很……”
阿奴不解道:“可是,它也不能灭火呀!”
怀风笑了,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
“你知道它怎么运作吗?”
阿奴摇头。
她才道:“水运仪象台,自然是‘水运’了!”
苏老归隐后,重拾起天文技术,三改韩公廉的元祐浑天仪象,使之臻于完美、多用。
七喜一针见血道:“光有苏老的水运仪象台也不行,没有水源……”
回到府邸。
大榕树下,苏老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空地上已有了一座的地基——
正是水运仪象台!
毯子刚搭在他身上,老人便醒了。
“德叔才说,不能叫醒您。”
怀风轻声道。
“年纪大了,记不住事……”
他吩咐怀风拿来《新仪象法要》,一副洋人眼镜。
一边看着图纸,一边问道:“火势如何?”
“烧到御街,大内出动了禁军。可是河道冻结,没有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开始凿冰了?”
“嗯,”怀风皱眉道:“河道水少,怕是不能以火炮攻之。”
再者,也不能以火融冰。火势难以控制,火上加火,怕是半个临安城都要毁于一旦——无人担责。
再远,得上西湖取水……
“何人纵火?”
“一对夫妇,夜半婴孩啼哭,便点火取暖,烛火倒了……”
听此惨状,已是唏嘘;脱口而出,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如鲠在喉……
苏老捻须,不言不语。
恰逢,苏携回来,神情反常,眉间有倦怠之意——
“官家言下之意,当务之急是取水!有人纳言以火炮攻之,兵部等人反对:火炮威力巨大,恐难以控制;再者,即便开源取水,怎么运水?”
苏老道:“到了明日,再无转机,官家也顾不得了。”
“贾似道老奸巨猾,倒是极力促成此事。”
苏老一笑,道:“有兵部反对,他还掺和什么。”
苏携点头,眼睛一转——
“怀风,你不去读书,上这儿干嘛!”
怀风做无辜状,还未辩解,苏老发话了:
“我让她帮忙。”
苏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爹……啥事啊?”
苏老不理他,转头对怀风道:
“王瞩他们人呢?”
“啊……回家了。”
“让他们上家里来。”
怀风呆呆问道:“做什么啊——”
“让你叫你就去叫,那么多问题!”
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爹,你让他们做什么?”
苏老乐呵呵道:“做客呗,都叫来……”
这时候——?
二人惊掉下巴,异口同声道:
“啊——?!”
随后,怀风应声退下,还未踏出院子。
“苏携你来……”
“爹,你是怀疑——
有人蓄意纵火!”
办完事,她一头栽在床上。
抓起一本《升庵集》,懵着眼睛看——
再次埋头,声音闷闷地。
“什么嘛,所以到底有几条龙?”
“你说几条就几条咯~”
“——!”
除了道长,还能是谁——他吊儿郎当地坐在窗台上,多加了一件棉袄,所以显得臃肿不少。
“冷死我了……”
说罢,黑猫先他一步跳下来,“啪”一声合上窗户。
怀风起身,一把抱住往她身上飞的黑猫,笑道:
“吓我一跳~”
道长一点不客气,摸了摸茶壶,就着茶嘴“咕噜咕噜”往下倒……再放下时,已心满意足。
便四处瞧瞧……
他摸出几本书,念道:
“《菽园杂记》《怀麓堂集》……”
“嗯哼~”
“看这些做什么?”
怀风不满道:“你和我说了那么多,我总不能一无所知吧!”
“所以呢——”
“所以,十二根蟠龙柱代表有十二只龙,为何我从小听到的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呢,有的书上说是十四……”
“对了,沈复家中的屏风也画着九只!”
九面屏——
道长颇为欣慰地看着她,徐徐道来:
“不同的人赋予它们不同的涵义,璃吻、徒劳、宪章、鳌鱼,无论是屭赑还是霸下……皆不是它们。有人指鹿为马,马也就成了鹿。”
怀风心道:太深奥了。
“那,它们究竟是什么?”
“人性之恶——”
残暴、傲慢、嫉妒、愚蠢、杀戮、虚伪、势利、贪婪、懦弱、色欲、背叛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