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地处崇仁坊，是京城地价最昂贵的坊间。府外百步内戒备森严，即便是王府门客，也要严加搜身。

但这一次马车丝毫未收到阻拦。

裴昭坐在车内，默默听着喧嚣的市声散去，只剩下一片宁静。

“袁姑娘不必太紧张。”见她一语不发，韩青驰先开了口，“姑娘是不是给韦寺卿投了名帖。”

裴昭点点头。

进士们需得三品官的荐举才能入朝为官，她想入大理寺查案，故而向大理寺卿韦同殊投递了名帖。但韦同殊迟迟没有回应，似在忙什么要事。

“今日韦寺卿也在王府。”韩青驰又道，“姑娘有话，可以直接同他说。”

裴昭眼睫一颤。原来崔珩忽然让他来王府，竟是为了这件事。

有点想不明白他的动机。

韩青驰看出了她的困惑，轻咳一声，道：“袁姑娘可听说过杜谦的事情。”

“只是有所耳闻。”

半个月前，崔珩在边境的北安城时，曾遭遇了一场刺杀，刺客是北安长史杜谦豢养的死士。可不知怎么，最后死的人竟是杜谦。至于杜谦背后的人是谁，听王萼说，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还在查，迟迟没有结果。

“今日殿下让你来，就是为的此事。”韩青驰缓缓道，“殿下想让你成为大理寺录事，然后来彻查此案。”

不让三品大理寺卿彻查此案，却让从八品的大理寺录事彻查，这崔珩背后的心思昭然若揭。大概是杜谦案牵扯太广，想找个用一次就丢的棋子。

裴昭凝眉道：“尚书大人，我才疏学浅，恐怕难担起这样的大事。”

韩青驰笑了笑：“姑娘名列二甲第三，科目选又是明法，莫要谦虚。”

下了车后，裴昭被人引到偏殿等候。

来王府求见的人有许多，大多穿着官服，一面嵌着碧玉的绸缎插屏将她和其他人隔了开来。

陪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轻娘子，衣着杏黄色劲装。

年轻娘子打量了她一会，道：“我叫卫铮铮。姑娘叫什么？”

“袁熙。四点水的熙。”

过了一会，裴昭听到了一阵钗环响动声，接着，是馥郁芬芳的荼縻香。

“是贺将军府的贺小姐，贺雾卿。”卫铮铮低声道。

裴昭点了点头，开始剥枇杷。这枇杷色泽金黄，一看便是宗室特供，平日在西市根本见不到，吃了两只，旁边的娘子又道：“殿下不久后要选晋王妃。”

裴昭又应了一声。

枇杷有点甜腻，于是，她又剥了一只柑橘。

暗探卫铮铮有些费解。

这些年，王府的暗探查了不少裴家被抄斩的前因后果，殿下对裴家的事情尤为上心，两月前得知这裴小姐似乎还在人世的消息时，原本苍白的面色都好了些。

但看上去，这裴小姐好似和殿下并不太熟。

过了不知多久，屏风外只剩下一两人，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殿下今日不打算见人了？”有人埋怨。

婢女道：“贺小姐，时候不早，今日殿下又刚从进士宴回来，有些乏了。”

贺雾卿道：“有趣，怎么轮到见我的时候便乏了？”

婢女低声道：“殿下说，贺小姐若是有事，可以找卫娘子。”

卫铮铮闻言，立刻绕出了屏风。

两人谈话声放得很低，但裴昭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若是与我们家联姻，岭南道下的各州，都会对殿下心悦诚服。”

“难不成殿下喜欢常乐侯的妹妹，郑府的郑怜么……”

“也是……太后娘娘似乎颇中意那位。”

裴昭抚了抚眉，不愿再听下去，侧过脸看向窗外。

轻薄的软烟罗帐幔在春风中微微起伏，稀疏的竹影印在雪白的绸面上，有如剪画。

殿内的香炉、书灯、水丞、座屏等皆是上好的岫玉所造，清清透透一片，素雅而内敛。

灰青釉双耳炉中香雾冉冉升起，是雪中春信。此香味道甘冽，有如坠在春日薄雪中，甚是提神。

这人审美还挺好。

卫铮铮回来后，道：“殿下说要见你。请随我来。”

书斋内竟只有崔珩一人。原本说来议事的韩青驰的不在，韩青驰说的韦寺卿也不再。

青年靠在案边，浓密的睫翼投下阴影，看上去略显疲倦。见到她后，微微扬了扬唇：“王二公子怎么没和姑娘一起来？”

裴昭忍不住笑了：“殿下不让他来，子实当然不会自讨没趣。”

子实子实。叫得倒是亲切。

他轻轻一笑，垂睫看着洒金纸笺：“姑娘为何想去大理寺。”

“大理寺录事告老还乡，正缺着人，我投这个，最有可能当上官。”裴昭道。

其实是因为在大理寺方便查看卷宗。

崔珩眼睫一颤，似未料到这样的回答。

裴昭又道：“尚书大人已经同我说过了，殿下想让我调查杜谦案。但是，大理寺，似乎从未有过让新任官员调查朝臣命案的前例。更何况……”

裴昭分析了天弊端，却没有一句回应，于是只好看向他的侧脸。

这人竟比王萼还要白。

王萼白得像是傅粉，而这人简直是冷冷的玉色，玉偶一般。

“怎么了。”崔珩抬眼望过来，“本王在听。”

裴昭抿了抿唇：“我说完了。”

崔珩道：“说到底，袁姑娘不想做，是在当心查到世家身上，被当作弃子。”

暗示的话被直白的讲出，裴昭感到面色一讪。

但裴昭还有一点没有明说：此人当庭杖毙陆攀，性格喜怒无常。帮他做事，胜似逆风执炬。

他笑了笑，问：“还有什么话？”

裴昭便道：“探花使原本是陆攀，忽然被换成了我，是不是和殿下有关。”

崔珩漫不经心道：“陆攀不适合做探花使……亦不适合活着。本王看过你的策论，写得不错，便换成了你。”

正说话间，一个相貌清秀的婢女掀开帐幔走了进来。

“殿下，郑小姐求见。”

裴昭想起无意间听到的谈话。这郑小姐，大概是常乐侯郑霁青的胞妹郑怜。

“奴婢照家史的吩咐，应当要回绝。但郑小姐入夜后也不曾离去。奴婢便请她在偏殿等候。”见崔珩默不作声，年轻的婢女立刻跪地，“奴婢擅自做主，请殿下饶命！”

“本王从前未曾见过你。”崔珩微微皱眉。

“回殿下，奴婢名叫芸溪，不久前刚来王府。”

崔珩点了点头：“进来前要摇铃。记住了便起来。”

芸溪站起身，双手交叠在腰间，虎口有薄薄的一层茧：“殿下，奴婢该如何回话。”

“你不必回话，让卫铮铮把郑小姐送回郑府就好。”

芸溪领了命，临走前，却深深瞥了裴昭一眼。

“袁姑娘若不愿意查这个案子，本王也不会勉强。”他将名帖放回信封中，推了过来。

“那，多谢殿下。”

没遇到刁难，裴昭的声音也染上愉悦。起身时，袖子却被按住。

崔珩修长的指尖按在袖沿，指节微微泛白，银月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腕间的玉镯上。

相较偏殿的上等岫玉，这只镯子的玉质极为普通。

崔珩道：“本王想了想，还是慎重些好。袁姑娘，你七日后，再给本王答复。”

他眼底浓黑，似岑寂暗夜。

裴昭移开视线，应了一声。

他松了开来。

外面月明星稀，空气清爽。

御史台和大理寺俱是三司会审，也能接触不少卷宗，若是要避开崔珩，去御史台也是不错的选择。先前王萼也说过，若是大理寺进不去，不妨试试御史台。他可以找父亲帮忙。

想着想着，忽然一个侍卫追了上来：“袁姑娘，请留步。”

这侍卫身材高大，容貌英武，五官和偏殿中见到的卫铮铮有些相似。

“卑职卫婴，是晋王府府兵统领。”他道，“殿下命卑职把这个送过来。”

在银雪色的月光下，令牌流淌着耀眼的光泽，上面刻着“大周晋王之令”六字。

裴昭没有接过，只看着令牌上的雕纹：“腾蛇纹，唯有皇亲国戚才能用。给我有些不妥。”

卫婴一怔，道：“殿下说，三日后姑娘来，得凭这个令牌入府。”

裴昭想了想，说：“其实也不必等到三日后了，烦请卫统领帮我转达一句……”

“直接说吧。”

冷玉般的声音落了下来。

崔珩把那枚令牌收于袖中，含笑道：“既不想做，也没有勉强的道理。你接下来打算去哪，本王今日心情好，亦可替你荐举。”

裴昭犹豫了一会，坦白道：“想试试御史台。”

廊底的灯火照出他脸上的淡漠，眼中映着的一点烛光，好似深夜里的鬼火。

“唯独御史台不行。”

“为何？”

他没有答话，眼底愈发浓黑。

裴昭思考了一会，问：“因为御史台经常参你？”

崔珩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脸上风华无限。

“嗯。再过几日，御史台便要因为你，来参本王了。”

【小剧场】

小崔：御史台不行！！！（因为王萼会去）

昭昭：这人看上去被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