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眼看端午将至,阮知微这几日一直琢磨着送谢凛什么节礼,全当是感谢他那日在香山寺毫不避让地护着她。
我、阮知微备好了东西,悄悄地捣鼓了几日,终于在端午前一日做出满意的成品来。
端午这日,别院处处都挂上了艾草和菖蒲,侍候的仆从也每人都得了一个香囊和五彩绳,阮知微将香囊挂在腰间,五彩绳因着单手却怎么也系不上去。
谢凛见她捣鼓半天,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她跟前,动作自然地替她将五彩绳系在腕上。
他神色自若,阮知微却因他这一举动莫名红了脸。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阮知微寻了借口跑开,待脸色恢复如常才拿着东西去了书房。
待她将自己做的小药槌放至谢凛面前,他神色几番变化,最终颇有些一言难尽地问她:“这便是你筹谋许久,为我准备的礼物?”
阮知微点头:“是也。”
说着将小药槌拿在手中,为他示范用法。
“你平日多数时候都伏案读书,难免腰背酸痛,这个小药槌里面加了几味中药,疲乏时轻敲几下,可宁神解乏。”
阮知微又在他肩上轻敲了几下,问:“如何?”
谢凛扶额:“甚好……”
晚间,谢凛命人在凉亭中备了一桌席面,邀阮知微同去。
凉亭四面纱幔轻垂,随风袅袅拂动。
桔黄的灯盏挂在四角,走进了能闻到艾草焚烧后的香气。
此情此境,隐隐透出一丝朦胧的暧昧来。
谢凛已在桌前坐下,见阮知微还愣在原地,唤她:“过来。”
阮知微迈着碎步,在他的注视下不甚自然地走到凉亭中。
幸而灯色昏暗,模糊了她脸上羞人的潮红。
她掩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尽量强装镇定地问:“这是何意?”
谢凛示意她坐下:“略备薄酒,谢阮娘子赠予的药槌。”
哦,竟是为答谢她白日送出的药槌。
心下的旖旎被风吹散了几分。
谢凛是君子,秉承“食不言 寝不语”地规矩。
阮知微却在一杯又一杯雄黄酒下肚后,话愈发多了起来。
到最后,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阿父,我好想你啊。”
意识脱离之际,阮知微隐约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为她拭去泪痕。
自端午节过后,阮知微情绪便有些低落。
谢凛问她可要出门散心。
阮知微自从来到别院,除了那日浴佛节,还不曾出过门。
但谢凛不爱出门。
于是她揣着谢凛给的钱袋,独自一人出门了。
汝阳的长街,阮知微许久未曾逛过。
眼前所见,只觉得繁华远超她想象。
想起那日谢凛问她:“人人都说这是无双盛世,你为何说这是乱世?”,
阮知微瞧着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盛世还是乱世,竟也有些说不清了。
既是乱世,那为何街市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若是盛世,却为何又有人朝不保夕,命如草芥?
阮知微一路走走停停,不肖多时,手中便拎满了各色吃食与有趣的小物件。
花谢凛的钱,不心疼。
变故是陡然发生的。
一辆带着司徒府徽记的马车停在她跟前,车帘掀开,露出张执事熟悉的脸。
阮知微立时沁出一身冷汗。
张执事用他那双吊梢眼睇着阮知微,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阮娘子,大司马有请。”
桓晁见她能有什么好事?阮知微是万万不愿再踏入司徒府的大门,见此情形,拔腿便跑。
然而,她一双腿哪有马跑得快。
被捂住嘴带上马车的时候她想通了。
这世道,于有钱有权的人而言是盛世,于无钱无势的人而言是乱世。
再见到桓晁,阮知微揣着一颗赴死的心,竟也有了几分勇气。
瞧见桓晁那张罗刹一样的脸,她胃中一阵翻搅,几乎要吐出来。
强压着心头的不适,僵立在原地,声音掷地有声:“不知大司马找我是为何事?”
桓晁一双眼睛阴鸷地看着她:“你父竟是阮正?”
阮知微闻言,并不意外。谢家能查到的身份,桓晁怎么会查不到。
从前不查,不过是因为她一个小小女婢,并不值得他花费如此心思。
但她此番“攀上”谢凛,自然与从前不同。
阮知微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
桓晁睨着她:“你在我府中多年,是何居心?”
阮知微笑了,神情讽刺:“是桓璇强掳我入府为奴为婢,谈何居心?”
桓晁不悦地皱眉,似是不喜她的态度。
张执事率先开口道:“大胆!竟敢如此和大司马说话!来人,好好教教她礼节!”
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两名孔武有力的侍卫上前来,朝着阮知微的腿心踹了一脚。
阮知微跪倒在地,膝盖处痛得她脸色发白。
桓晁这才满意,继续道:“此番唤你前来,不过是为着一桩小事。你能在谢凛身边服侍,自然是甚得他看重,不若劝他归服于我,助我一臂之力。”
他命张执事去查阮知微的底细,发现她除了是阮正之女,并无什么图谋。
在大司马府做了多年女婢,也并未与谁走得格外近,这才放下心来。
又想到她在谢凛身边服侍,还深得谢凛青睐,便有了这个打算。
阮知微忍着痛,嘲弄地看着他,问:“大司马可是还未睡醒?”
桓晁冷哼:“由不得你。”
“我已命人给谢凛送了口信,若他前来,你便照我说的做。若他不来,留你这条命也无甚用处。”
阮知微瘫软在地,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荒凉来。
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在痛。
她不知谢凛是否会来,只是突然明白了谢凛那日为何迟迟不肯饮酒。
像他这样的人,不能有软肋。
而这颗“不忍之心”便是他的软肋。
谢凛终是来了,带着一身冷冽寒意。
看见他,桓晁仰天长笑。
阮知微不知他同桓晁是如何交涉的,他出来时,眉间几分倦色,一向如清溪般潺潺澄净的眸子里罕见露出一抹厌恶。
他将阮知微从地上扶起来,声音和缓,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走罢。回家。”
阮知微登时泪如雨下。